母亲告诉儿子:“舅舅”这次回来,不走了,要在家里久住。强娃“嗯”了一声,表示欢迎。冬日,农活儿不多,可是渐渐富起来的山里人都不甘于偷闲,编织业日渐兴旺,每家院子里,不分老幼,刮条子的、编簸箕编条框的,一家人互相配合,构成一幅奇特的农家冬乐图。这种生意不愁销路,不摊本钱,有供销社的汽车常来收购,只要舍得下功夫,便有源源的现金收入。自行车、缝纫机已极谱遍,不直得夸耀,时兴起来的大立柜、写字台逐渐代替了老式柜子、桌子,上了年纪的老农已习惯坐到沙发上品茶,收音机里播放着流行歌曲,可在那锅台正面,却供着灶君神像:“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人们对神,仍然寄予厚望。
扯远了,让我们还是回到这农家小院里来把。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崭新的变革,“舅舅”说,他会人工养殖木耳,“外甥”马上表示响应。山里不缺杠树,接种的技术并不难,他们从山里把那些枯杠树扛回来,按照“舅舅”的指点搭成架,只等来春气候适宜的时候,把菌种接上去,然后按时洒水,秋后,你来看把,那满架的木耳将使你羡慕得有些嫉妒。
喜事,一桩接着一桩。强娃谈恋爱了,女方是他在中学时期的同学。现今的姑娘,多已抛弃了浅薄和势利,却更加注重人品,几乎没费啥事,这门亲事就成了,并且商定,开春以后结婚。
可是,姑娘又无缘无故的毁约了,这使强娃大伤脑筋。他几次想找姑娘面谈,可那姑娘却避而不见。强娃百思不解,姑娘的人品他最清楚,他断定这里边肯定有什么外来因素。
对于年轻人,没有什么比失恋更痛苦。虽然强娃善于隐藏感情,可那心底的创伤却越来越重。他越沉默了,他常常抗着猎枪上山,漫无边际的在山上游荡,他常常对着远处的山峦发呆,那眼神好像要把世间的事物穿透。他决定到姑娘家去,把里黑外白问个清楚。
他去了,尽量装得心平气和,他又回来了,却怒气冲冲。
“妈!你说,他到底是谁?”儿子铁青着脸,怒视着母亲,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鼓起,拳头紧紧地攥着,那神态,犹如一头决斗的牛。
正在精心收拾鸡笼的克强怔了一下,马上明白了问题的全部内容。他把手里攥着的藤条慢慢放下,在院子里站定,脑子在飞快地运转,却怎么也里不出一个完整的头绪,他把棉袄扣子全部解开,露出激烈起伏的胸脯,他伸手在半空里抓了一下,仿佛要把什么抓破,一种压抑了几十年的委屈和急于想表白的冲动使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竭尽全力地喊道:“儿呀,我是你亲大!亲亲的亲大!”
强娃的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呆了,仿佛一尊塑像搬的站在那里,相信这时即使有人砍他一刀,他也不会觉得疼痛……当思维的神经重新开始活动时,多年来形成的概念在迅速瓦解,一个名词在他心里一闪,马上牢牢的箍在他的头上——私生子!他的头像爆炸般的难受,他将一生一世背上这无论如何也不属于他自己过错的奇耻大辱……当那姑娘给他谈起这件事时,他还有点不相信。现在,眼前的现实容不得他再有半点怀疑!他几乎没有思索,顺手操起柴垛上的斧子,将它高高的举起,奋力的向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上正是他的父亲的头上砸去……
“强娃!”母亲一声惊呼,忙把儿子拦腰抱住,斧子落下来了,深深陷进土里。母亲哭了,撕肝裂肺——那是灵魂在嚎。知道么?多年来,她在生活的胡同里煎熬,而支撑她生活信念的精神力量,正是那远在天边的克强和近在眼前的儿子,她不能失去他们两个中间的任何一个。她愿意承担人世间的一切不幸,只希望克强和儿子幸福……此从克强回来以后,她就预感到了什么,可从没有感到事态的发展竟这样严重,她不敢想像结局……她哭着,眼里涌出二十多年的委屈。
当强娃将斧子高高举起的时候,克强心里那种纷乱的心绪一下子被崭断了。——他不怕死,可他不愿意沾污了儿子的手。他本能的躲了一下,闪身回到窑里,取出大衣披到身上,挥一把泪,说:“翠花,强娃,我走了。这次回来,能见到你们……我真高兴。我回来……是为了……还账的!我心里高兴的太!”
柴门开了,远处的山上,罩着淡蓝色的雾霭,天上几片白云飘过,风刮过来了,凛冽的势头已经减弱,一群鸟雀鸣叫着从半空里滑落;碾子上正在碾着过年的软米,蒙着眼睛的老驴踏着老练而沉着的脚步,几个姑娘的嘎笑从林子里边传出,几个老太婆正缩在墙角窃窃私语……生活,每个人都在生活的舞台上尽职尽责的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可是——生活分配给克强的角色却是多么苦涩!
许久,翠花才从痴呆中惊醒,她哭喊着扑向柴门,眼瞪着山林吞没了克强的身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强娃把母亲扶到炕上,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十个手指头把头皮抓出一道道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