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女孩杨从房间里探出头来说:“哲也走了,他叫我跟你说一声再见,他说很高兴遇见你。”
如果这世界上有天使
自从吃了修女给我开的药单上的药后,我开始一天天恢复,修女对我非常好,她总是偷偷塞给我一些饼干和果汁,有一天还给了我一袋糖,叫我拿回去兑水喝。我哭笑不得,糖我可以自己去买啊!她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慈爱,每天都问我有没有好一点,叮嘱我要坚持进食,因为伤寒会导致食欲下降。
一天中午,我干完活准备回去,修女叫我留下来吃饭。我在大厅里坐着,修女给我拿来了饭盘和勺子,又端来了米饭和水,最后居然给了我一大盘炖牛肉!这是我第一次在印度吃到牛肉,因为印度教将牛视为神圣,所以任何餐馆都不可能会有牛肉出售。
我还得到了一份“文职”,就是教年轻的修女们操作电脑,完成了一个碎纸工的华丽转身。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我在加尔各答已经待了一个月,这个肮脏混乱的城市里,这些可爱的人给了我家一般的归属感。每当我看见这些穿着白袍子的修女,我总会想,如果这世界上有天使,那就是她们了。
义工来了总会走,修女们却将她们的一辈子都奉献在了这里,她们的生活清苦又虔诚,每天除了服务穷人就是祈祷,她们的爱无私又伟大。在来加尔各答之前,我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对宗教总是持怀疑态度,但是我在修女身上看到了信仰的力量,信仰驱使着她们去爱和奉献,这信仰也感化了我,她们是我见过的这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离开是一个痛苦的决定,但是那一天总会来到。我义工证上的日期一延再延,签证上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是我第一次到印度,我想再多看看这个国家。
我下定决心买了一张去大吉岭的火车票,似乎在逼自己离开。我去跟修女道别,努力装作一切正常,那是我在修女之家的最后一天,道别之后我正准备离开,修女叫住我说:“璐璐,你没有参加早上的欢送会,现在让我们给你送别吧。”
“不,不需要。”我使劲摇头,我最怕这种送别的场面,然而修女已经叫了在场的义工来,他们围住我,唱起欢送歌来,我低着头,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感觉心像被拧紧了。修女送我到门口,她温暖的手按在我头上。“上帝保佑你,孩子。”她慈爱地说,我一下哭了出来。
我原本只是中国沿海城市里的一个普通年轻人,我的生活虽然单调但是舒适,我的内心迷惑不安,对这个世界充满不信任和嘲弄,我身陷物质生活的乱流里,认定生活充满虚伪的骗局,每一个人都只是想要钱而已。如果没有来到加尔各答,如果没有遇见眼前的这些人,我将一直这么认为下去,这些为了信仰而献身的人,这些无私又慈悲的人,融化了我坚硬的心,我是多么的幸运啊。
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地方有你期待的美好,它将会是你心中的一盏灯,只不过,你得去找。
加尔各答之行,是我人生中宝贵的财富。
一声“Nomoney”喝退“神的新娘”
新杰尔拜古里,这是进入大吉岭的门户。我在火车站打听著名的“玩具火车”,这个窄轨登山蒸汽火车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是印度如今还在使用的最古老的火车,结果被告知今天停开。不得已去门口坐吉普车,几个小孩围上来要钱,我看他们并不强要,不像加尔各答的街童上来就抢,也就不赶他们,不料一会儿就发现口袋里的东西被摸走了,好在那只是一块手帕而已。
一辆吉普车里塞了十多个人,连司机的座位上都坐了两个人,在印度坐车似乎没有超载这一说。途中不停有人招手搭车,一个女的上来,车上已无缝可插,她就一屁股坐在了一个男的腿上,男的也一声不吭。我看得目瞪口呆,印度人平时男女界限分明,到了这时竟毫无顾忌了,不知这两人是否熟识。
车子在山路上颠簸,气温逐渐降低,我掏出外套和围巾裹上。大吉岭就是一个高地小镇,这里的居民大多数都有尼泊尔血统,面孔相比其他地方高鼻深目的其余印度人要缓和了很多。路边摊上卖着5卢比一杯的大吉岭红茶。这个华人、尼泊尔人、藏人、印度人和游客混居的小镇有各种各样的食物,山景咖啡馆里一铜壶咖啡只要35卢比,糕点也是又好吃又便宜,装在荷叶盘里热气腾腾的馍馍蘸着咖喱汁吃,十分美味,还有炒面和面条汤等。这个安静的地方,7点钟天就黑了,8点钟路上连一个人都没了。早上6点多,旅馆的老板咚咚地敲门,说:“快上阳台!”我睡眼惺忪地上去,干城章嘉峰洁白的峰顶在天空下一览无余。
旅馆的老板是一个印度尼泊尔混血儿,他问我下一个国家去哪,我说可能去尼泊尔,他说小心尼泊尔的男人,他们都是骗子,我哈哈一笑,他很认真地说:“在尼泊尔,他们甚至出了一本书,叫《如何在十天内把到一个日本妹》!”居然还有这种神书,我听了都很想拜读一下,正说着,一个日本女人怀抱一只猫走了过来,他介绍说:“这是我老婆。”我无语,心想他一定是深得那本书精髓的人。
坐火车往西去往恒河边的圣城瓦拉纳西,我睡得正香,迷糊中有人在摇我的肩膀,扭头一看,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踮着脚手搭在我的铺位上用粗哑的声音说:“给我10卢比。”为了防盗和避免骚扰,在印度坐火车时我总是选择上铺,我躺上面用布一遮,人们就不知道车里还坐了个外国人,我也就清静了。但是这个“女人”显然具有很强的探索精神,我睡意正浓,就对“她”摆摆手,意思是没有钱,转身继续睡。“她”又来摇我,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给我10卢比给我10卢比”,我顿时一阵恼火,生气地对“她”说:“You!Shutup!”不料“她”也一模一样地回了我一句:“You!Shutup!”我顿时无语,“她”打了一个响指,从车厢的一头跑来一群宽肩膀的“女人”,都穿着鲜艳的纱丽、戴着亮闪闪的首饰,“她们”翘着兰花指用印度语指着我骂,我知道“她们”是谁,在印度,人们管这些“Ladyboy”叫“神的新娘”,既然我拒绝“她们”的乞讨,“她们”现在就要对我施“诅咒”了,“她们”叽里咕噜地骂着,我睁大着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句也听不懂。脑海里飘过《九品芝麻官》里周星驰把木桩骂弯又骂直,把海里的鱼虾都骂跳出来的场景,我屏足气大喝一声:“Nomoney!”“她们”转身婀娜地离去了。
瓦拉纳西的小巷子差点把我绕晕了,这些只限两人通过的小巷子纵横交错,两边还开满了商店,有些商店几乎就只是墙上凿出来的一个洞而已。
我住到一家叫“巴巴”的旅馆,顶楼的多人间里摆了二十来张床,80卢比一天,我对价格很满意。这个多人间不过是在阳台上糊了几面四处透风的墙,然后顶上罩块铁皮而已,与其说它是个房间,还不如说它是个“棚”。不过这里视野极佳,开门出去,站在露台上,恒河一览无余。我从很久之前就盼望着到印度来,盼望着有一天能到恒河边来,但是等我真的来到恒河边时,却发现自己对它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结,我既不激动也没有愿望实现后的满足感。恒河的不同之处只有那些赋予了它意义的人才会知道,我是这么想的。
露台上站了个大叔,他手里抓着一根登山杖,一脸严峻地对我说:“小心这里的猴子。”果然隔天一早,猴子们就来了。太阳刚一冒头,它们就在露台上开起了运动会,我数了数大约有二十只猴子,有几只猴妈的肚子上还挂着一只小猴子,它们在露台和屋顶上互相追逐,在窗沿上绕来绕去,跳上铁皮屋顶轰轰地敲,好像在说“老子都起来了你们还在睡,真是太过分了”。有时一睁眼,就看到一只猴子蹲在窗口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吓得我魂飞魄散,我拿棍子想把它们从窗口赶走,它们就冲我凶狠地叫,完全不怕人。
自从一个日本女孩在露台上被猴子抓伤后,上露台看恒河就变成了一件“装×有风险”的事情。你坐在露台上等待日出,一轮红日在大地的另一侧慢慢地升起,恒河也显得格外圣洁和宁静,此情此景很适合思考人生,但刚想培养情绪,猴子们就浩浩荡荡地来了,你就要开始思考性命问题了,如果你不出声,并且随时和它们保持距离,还是能和谐地和它们一起欣赏日出的,不过一旦它们露出不满,就要立刻退下,把露台还给它们。
有人跟我说恒河边有一家叫蓝色拉昔(BlueLassi)的拉昔(一种印度酸奶)很好喝,我住的旅馆在恒河的上游,这家拉昔店在恒河的下游,就在火葬场的边上。恒河的上游开满了游客餐馆和旅游纪念品店,到了下游,两边的商铺里就全是各种宗教仪式用品。寻到蓝色拉昔店,芒果拉昔装在陶碗里,这种陶碗都是一次性的,喝完就可以原地砸碎,我喜欢这种破坏,每次喝到陶碗装的奶茶时都恨不得多喝几杯多砸几个。老板是个穿着白袍子的帅哥,他一见我就开始讲述他的痛苦情史,他原有一个韩国女朋友,他们爱得死去活来,准备结婚时受到了女方父母的强烈反对,只因为他是个******。
我在印度已经好几个月了,这种印度人和他们的“外国女朋友”之间的破碎的爱情故事已经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茧,白袍子讲完他的故事,期待着看我的反应,我呵呵地一声冷笑,他就转身回去继续做他的拉昔。
我哧溜哧溜地喝着拉昔,看着门口一队又一队的送葬队伍抬着用彩布包裹的尸体经过(男的用彩布,女的用白布),他们唱着亡歌,男的面色凝重,女的在偷偷哭泣,我这才感觉到了恒河边了。
我追着队伍过去,瓦拉纳西的巷子狭窄拥挤,行人都纷纷躲避,好让送葬队伍过去,空气中漫天飞舞着白色的颗粒,越靠近火葬台就越呛人,印度人都用布裹住鼻子和嘴巴。火葬台上冒着滚滚的浓烟,几具待烧的尸体就摆在街边,旁边有个卖木柴的大院子,一个人手里拿着柄大秤,几个人围着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只记得漫天飞舞的白灰,不知道是人的骨灰还是木头的灰烬,还是两者没什么区别?因为靠得太近,虽然戴了墨镜,浓烟还是熏得眼泪不停地流出来,旁人看了吓了一跳,以为我悲伤至此。
夜晚的恒河码头到处是来朝圣的人群,人多得差点把我挤到河里去。到了7点,祭祀的歌声开始响起,这个恒河边的祭祀一年365天从不间断,是印度教徒给圣河的献礼,祭司们都是年轻又英俊的婆罗门,他们手持烛火和拂尘在撒满鲜花的台上吟诵着起舞,我惊讶于在不断变化的现代社会里印度人居然一直维持着这古老的仪式。回到旅馆,我忙着往床头洒驱蚊剂,昨晚我又被跳蚤咬了,我特别招虫子,在加尔各答被各种虫子咬过,早就习惯了。驱蚊剂显然不能对付跳蚤,但是我实在没有其他的道具了,一个韩国女孩走过来,她拍了拍我的肩:“没用的,试试这个吧。”她递过来一个大铁罐,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强力杀虫剂。
“这是我从韩国背过来的,只有这个才管用。”她说,原来她和我一样也是很招跳蚤的人,她第一次到印度被咬怕了后这次就学聪明了,带了杀虫剂过来,我想背着杀虫剂旅行这种事大概也只会在印度发生。我在床上和床沿的四周都喷了杀虫剂,果然一夜无事,此后我每天晚上都要借她的杀虫剂来喷一喷。
一个傍晚,下起了雨,瓦拉纳西的小巷一到雨天就俨然变成了一条“屎路”,雨水把路两旁的干屎稀释,像摊烂泥一样地糊在地面上,我敏捷地在屎中穿行,刚回到旅馆,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下来了,韩国女孩从楼上冲下来叫我,说房间里漏雨了。我奔上去一看,雨水正在从墙缝里、窗缝里灌进来,头顶上在滴水,地上也开始淹水了,我的床铺刚好靠在窗边,被褥和行李全都浸湿了,我在加尔各答时就住过“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房间,在房间里走是要撑伞的,跟老板反映是没用的,印度人永远不会把修缮房屋当回事,当时我们都戏称,叫老板干脆把房间改成游泳池算了。
我镇定自若地把床从窗边挪开,找了个地方把东西摊开晾着,晚上我另外找了张床躺下,不料夜里又被雨浇醒了,原来这张床顶上的屋顶也漏水,我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在房间里钻来钻去,想找一张干燥的床睡觉。我想起加尔各答那些沿街露宿的无家可归的人,他们会在雨天的时候为了一块塑料布和一块挡雨的纸板打架,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一瓦遮头的幸福。
瓦拉纳西这座城市看起来不太真实。印度人对待死亡的态度是如此自然,在这里,死亡不再是一个忌讳的话题,肉体伴着滚滚的浓烟消失,灵魂终将回到恒河母亲那里去。我突然觉得这种死法很优雅,我想他们死前一定不如我们恐惧,他们怀着对来世的期待,是这信仰才使得他们在艰难的生活面前保持坚忍吗?我在加尔各答看到了奉献和爱,在瓦拉纳西看到了对死的豁达。
我在瓦拉纳西花掉了签证上的最后几天,搭火车去了戈克浦尔,转汽车到苏诺里,我从这里离开了印度,进入尼泊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