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读懂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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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小故事中的大智慧(3)

石匠回家以后,夜里梦见栎树对他说:“你要拿什么东西和我相比呢?把我和文木相比吗?那梨、橘、柚等结果子的草木之类,果实熟了就遭到剥落,剥落就受伤;大枝被断,小枝被拉下来。这都是由于它们的‘才能’害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不能享尽天赋的寿命,中途就夭折了。这都是由于自己显露有用而招来世俗的打击,一切东西没有不是这样的。我把自己显现无处可用的样子,已经很久了,然而有好几次我还是几乎被砍死,到现在我才保全到自己,‘无处可用’对我正是大用。假使我有用,我还能长得这么大吗?”(《人间世》)

3.不受世俗所容的人,对于他们自己本身却有很大的益处,尤其是不被统治阶层所役用的人,对于自身是件幸事。

世俗对于能者的排挤打击,实在是无所不为。庄子唤醒才智人士,要能看得深远,不必急于显露自己,更不可恃才妄作,否则若不招人之嫉,也会被人役用而成牺牲品。

自我的显现或炫耀,都将导致自我的毁灭。正如“山上的树木被做成斧柄来砍伐自己,油膏引燃了火反转来煎熬自己。桂树可以吃,所以遭人砍伐;漆树可以用,所以遭人割取。”(《人间世》)这种“虎豹因为身上有纹彩,所以招引来猎取”(《应帝王》)的道理是一样的。无怪乎庄子喟然感叹地说:“世人只知道有用的用处,而不知道无用的用处。”(《人间世》)

庄子强调“无用”,并不是为一切“废物”辩护,也不是表现颓废的心境。乃在于提醒才智之士不可急功近利而为治者所役用,否则后患便无穷了。譬如李斯,在他做秦朝宰相时,真是集富贵功名于一身,可是最后终于在政治斗争中垮下来。当他被拘下狱时,不禁仰天而叹说:“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死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史记·李斯列传》)李斯所感叹的,庄子早指出了,多少人贵幸名富显于当世,然而卒不免为阶下囚:“狡兔死,良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从淮阴被诛、萧何系狱的事例,可以体会庄子倡言“无用”的警世之意。他深深地觉察到智士多因怀才不遇,因之往往陷于悲观或悲愤,于是乃发挥“无用之用”的旨意,以拯救知识分子的危机。在这一点上,庄子对于后代读书人的抗议精神有深远的影响。

庄子生当乱世,深深地觉察到在乱世里,“无用”于治者实有“有”于己——不被官僚集团所役用对自己实有很大的益处。敏锐的庄子一眼便看穿那些官僚集团不为诸侯;更巧取仁义,将自己塑为圣人。庄子一方面机警地避开他们,不与为伍,另一方面又灵妙地揭开了他们假仁假义的面具。

不辩之辩

战国初期的庄子,正值百家争鸣以及坚白异同之辩最热闹的时候。敏锐的他,把各家争辩的情形都看在眼底,他描述当时的境况是:

大知广博,小知精细;大言气焰凌人,小言则言辩不休。他们睡觉的时候精神错乱,醒来的时候则形体不宁。一旦接触到外界的事物便好恶丛生,整天钩心斗角,有的出语迟缓,有的发言设下圈套,有的用词机巧严密。他们总是恐怕被别人驳倒,于是内心惶然,小的恐惧是提心吊胆;大的恐惧是惊魂失魄,他们专心窥司别人的是是非非。一旦发现别人的漏洞,便发言攻击,其出语之快有若飞箭一般;他们不发言的时候,就心藏主见,如固守城堡一样,默默不语,以等待制胜的机会。他们工于心计,天真的本性就日渐消失,如同秋冬的肃杀之气;他们沉溺在所作所为之中,一往而不可复返。他们固步自封,被无厌的欲求所蔽塞。于是心地麻木,没有办法使他们恢复活泼的生气了。他们时而欣喜,时而愤怒;时而悲哀,时而快乐;时而忧虑,时而嗟叹;时而反复,时而惊惧;时而浮躁放纵,时而张狂作态。(《齐物论》)

庄子把当时各家争论时的心理状态与行为情态,描绘得淋漓尽致。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当时的文化论战,大家辩争得鼓睛暴眼的样子,也确实显得不够冷静。庄子这一描绘,倒是击中了各家的要害。

各家为什么会这样“纷然淆乱”地争辩呢?在庄子看来,就是由于“成心”,即成见。这是由于一时一地的自我主观因素所形成的,形成之后,人人就拘执己见,偏于一隅。最后浮词相向,便演成口辩。在这里,庄子找出儒墨两家作为代表,以“不谴是非”的态度,而行谴责之实:

道是怎样被隐蔽而有真伪呢?言论是怎样被隐蔽而有是非呢?“道”是无往而不存的,言论是超出是非的,“道”是被小的成就隐蔽了,言论是被浮华言词所隐蔽了。所以才有儒家墨家的是非争辩,双方都自以为是,以对方为非。对方所以为“是”的,就说成“非”;对方所认为“非”的,就说成“是”。(《齐物论》)

“小成”的人,拘泥于片面的认识。于是双方相互指责,每个人都自以为是,排斥异己,因此卷入纷争之中,其争愈久,其纷愈不可解。

在争论之中,各家都劳动心思去求其齐,而不知道他们所争的东西根本都是一样的。这就好像《齐物论》中养猴子的老人,分栗子给猴子吃:“早晨给你们三升,晚上给你们四升。”猴子听了都发起怒来,狙公又说:“那么,早晨给你四升,晚上给你三升吧。”猴子听了都高兴起来。名和实都没有变,只是利用猴子的喜怒情绪,顺着它们的所好而已。

这些争辩不休的学者,就像争着“朝三暮四”还是“朝四暮三”的猴子一样,其实“名”和“实”并没有因争论而改变,大家只是各持主见来作为认识的标准而已。因此在庄子看来,这些争辩,胜者未必就是对的,败者亦未必就是错的。这样的争辩从何判定是非呢?所以他说:

假使我和你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你果然对吗?我果然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果然对吗?你果然错吗?是我们两人有一人对一人错呢?还是我们两人都对或者都错呢?我和你都不知道,凡人都有偏见,我们请谁来评判是非?假使请意见和你相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和你相同了,怎么能够评判呢?假使请意见和你我都不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跟你和我相异了,怎么能够评判呢?假使请意见和你我相同的人评判,他已经跟你和我相同了,怎么能评判呢?那么,我和你及其他的人都不能评定谁是谁非了。(《齐物论》)

这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段很精彩的“辩无胜”的说辞,任何人谈问题时都不免掺有主观的意见,主观的意见都不能作为客观的真理。当时学术界这种情形,庄子看得很透彻,各家都在是是非非的漩涡里争吵不休;而这些是非都是在争论中产生的,都是虚幻的。那么,在这里留下一个问题:从哪里建立客观的标准呢?

庄子的回答是:在于“道”。

蝶梦

《齐物论》的结尾,有一篇是庄周的蝴蝶梦: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借蝴蝶的梦觉,以引发其思想。从这短短的寓言中,可导出四个重要的涵意:

1.庄周蝶化的含意;

2.蝴蝶本身所代表的意义;

3.人生如梦的说法;

4.物化的观念。

1.庄周的蝶化,乃象征着人与外物的契合交感。

人与外界是否能融和交感?其间是否有必然的关系存在着?这是哲学上的一个老问题。如以认知的态度来研究,这认识论上,西洋历代有不少哲学家都持着相反的见解。然而,这一见解如果掉到不可知论的范畴时,人与外界的割离便无法克服。

这问题到了庄子手上,便转了方向,他不从认知的立场去追问,却以美感的态度去观赏。在观赏时,发出深远的同情,将自我的情意投射进去,以与外物相互会通交感,而入于凝神的境界之中,物我的界限会消解而融和,然后浑然成一体。这全是以美学的感受来体会,决不能以科学的分析来理解。庄子透过“美感的经验”,借蝶化的寓言来破除自我执迷、泯除物我的割离,使人与外在自然世界,融为一大和谐的存在体。

2.庄子将自我、个人变形而为蝴蝶,以喻人性的天真烂漫,无拘无束。

反观现代人,饱受重重的约束。这种情形,在现代文学卡夫卡(FKafka)的寓言《变形记》中表露无遗。寓言说:有一天,格里弋从梦中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变为一只大甲虫,躺在床上。格里弋是个推销员,他每天要在清晨四时起床,赶搭五时的火车,到公司去听命往各处推销棉布。上司的面孔和呆板的工作使他非常厌恶这份差事,但是为了替父亲偿还债务,不得不忍受下去。这天,格里弋在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不是原来的人形,竟变成一只硕大的甲虫。他想爬出卧室赶早班车,但却感到自己行动吃力,言词含糊……

这寓言之所以受人重视,因为它隐含的意义很多:卡夫卡以格里弋的遭遇,代表了现代人所承受的时间压缩感、空间囚禁感、与外界的疏离感以及现实生活的逼迫感……

如果我们把眼光移至现在,我们立刻就会感到现代人发明了庞大的机械,又使自己成为机械的奴隶,这种作茧自缚的情况,正如卡夫卡在《洞穴》中所描述的:“个人显然变成某种动物,在洞穴中,掘建一个出口又一个出口,以保护自己,但却永远不能走出洞穴。”这是现代人最深沉的悲哀。从这里,我们可以更深一层地体会庄子蝴蝶所象征的意义。庄子和卡夫卡一样,也将人转化而为动物(蝴蝶),但是他却借蝴蝶来比喻人类“自适其志”,蝴蝶翩翩飞舞,翱翔各处,不受空间的限制;它优游自在,不受时间的催促;飘然而飞,没有陈规的制约,也无戒律的重压。同时,蝶儿逍遥自适于阳光、空气、花朵、果园之中——这象征着人生如蝶儿般活跃于一个美妙的世界中,并且在和暖的阳光、新年空气、美丽的花朵以及芳芬的果园之间,可任意地自我吸取、自我选择——这意味着人类意志的自由可羡。

3.“人生如梦”这句说旧了的话,却创始于庄子。可是时至今日,这句话的含意,已经和庄子的原意完全变了质。

我们每个人都觉得:人生实在是短暂而飘忽,多少欢乐事,到头来终成泡影。这时,我们总习惯于用“梦”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感触。所以当我们说人生如梦时,不免充满悲凉之意,但在庄子心中,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庄子以艺术的心态,将人类的存在及其存在的境域,予以无限的美化。因此,宇宙如一个大花园,人生就在这片美景中尽情享受——如蝶儿飞舞于花丛间。因此,在庄子心中所浮现的,便是个美梦。

4.“物化”是庄子对于死生看法的一个基本观念。

对于死后的漆黑,无人会不感到困惑恐惧。但在庄子看来,死生完全是一种相对的幻灭现象。看通了,也没有什么可悲,只不过是你从大地上来,又回到泥土里去而已。人的初始,本来就是没有形体的,而形体的形成,以至于复归消解,这个变化过程实在是不足悲的。死后能化为蝴蝶,像物化后的庄子那样,栩栩然而飞,该是快乐!快乐得忘了形时,还不知道自己是庄子呢!

可见庄子是借“物化”的观念,将死生的对立融于和谐之中。

抨击仁义

在庄子的世界中,那种自得其得、自适其适的心境,那份广大宽闲、悠然意远的气派,都是别家所无的。因而,在他的天地里,凡是一切束缚人性的规范,他都会举笔抨击。

在此篇中,庄子对于仁义的弊端,有力地点了两笔:

仁义的论点,是非的途径,纷然错乱。(《齐物论》)

用仁义给人行墨刑,纷然错乱。(《大宗师》)

庄子并不反对道德本身,他所反对的是“违失性命之情”的宗法礼制、桎梏人心的礼教规范(“礼教”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徐无鬼》)。庄子说:“大仁不仁”、“至仁无亲”,“大仁”、“至仁”是有真情实感而无偏私的德行。

庄子为文,幽渺之至。当他要否定一件东西的时候,往往从旁设喻,令你无法正面卫护;或偶尔一笔代过,笔力却友邻劲不可当。他绝不怒形于色,更不作怒骂的姿态。所以外篇及杂篇,有许多对于仁义大肆“抨击”的言辞,看来不像庄子本人的语调及风格,可能是庄子后学的笔法。也许到了庄子晚年,仁义已变成统治阶层贼人类的工具,祸害甚深。所以庄子学派笔尖直接指那些“道德君子”和“窃国诸侯”,猛力抨击。

庄子后学抨击仁义,不外乎两个重要原因:

1.仁义已成为强制人心的规范。

仁义已像“胶漆缠索”般囚锁着人心,结果弄得“残生伤性”。

庄子后学甚而激烈地抨击:若从残害生命伤人性的观点来看,为仁义而牺牲的人,世俗上却称之为“君子”。这些好名之徒同实上的“小人”又有多大的分别呢!

对仁义的“撄人心”(《在宥》)庄子在《天运》中做了有趣讥讽:

孔子见老聃谈起仁义,老聃说:“蚊子叮人皮肤,就会弄得整晚不得安眠。仁义搅扰人心,没有比这更大的祸乱了。”

仁义对人性的纷扰,道家人物的感受可说最为敏锐。

2.仁义已成为“圣人”们的假面具,“大盗”们的护身符。

仁义这东西,行之既久,便成为空口号而失去原有的意义了。更糟的是,它已经为作恶者的口头禅了。

庄子学派菲薄仁义,最主要的原因,乃是因为它被“大盗”窃去,成为王权的赃品了。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中隐含着两个意义:

1.圣人“蹩躠为仁,踶崎为义”,汲汲于用仁义绳人,遂激起人的反感,而祸乱滋生。因此,只要“圣人”存在一天,大盗便永无终止之日。

2.“圣人”和“大盗”乃名异而实同。他们假借“仁义”的美名,以粉饰谎言,掩藏丑行。所以说:“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

这是一项沉痛的透视。同时,也确切勾画出当时社会背景的真情实况。

不道之道

老子将“道”提升到中国哲学的最高范畴。庄子更以诗人的笔法形容它可以“终古不忒”,能够“不生不死”,使得后代无数读书人一碰上它,思考就模糊起来,像遗失进一片混沌之中。

否定神造说:“道”是中国文化的特产,一如“上帝”为西洋文化的特产,它们有异曲同工之妙。每当那些思想家遇上任何解决不了的问题时,都一股脑儿往里推。然而“道”和“上帝”这两者在性质上却有很大的分别,“道”没有了“上帝”那种宗教或神话意味。

西洋宗教或神话解释宇宙,是在现象之上去寻找原因。庄子则不然,他以自然界本身来说明世界是他认为自然界的一切变化,都是它自身的原因。所谓“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天道》)一个“固”字,便说明了“本来如此”,而不是外来的因素。在《知北游》中也说道:“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所谓“不得不”,乃属必然之事,庄子十分强调万物的“自化”,他全然否定有什么神或上帝来支配自然界。

在庄子看来,自然界的各种现象都是“咸其自取”的。《齐物论》内,庄子用长风鼓万窍所发出的各种声音,来说明它们是完全出于自然的:“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这是说风吹过万种窍孔发出了各种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之所以千差万别,乃是由于各个孔窍的自然状态所产生,主使它们发声的还有谁呢?这里的“自取”、“自己”不都表明了无须另一个发动者吗?“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齐物论》)这态度岂不更显明吗?在《庄子》一书中,完全没有关于神造宇宙的寓言,也找不出一些祠祀祈祷的仪式或迷信,更没有丝毫由神鬼来掌管死生的说辞。由此可知,有些学者将“道”视如宇宙的“主宰”,或予以神学的解释是不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