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鹊的故事
在生活态度上,庄子是顺其自然的。他认为如果一心一意去算计人家,必然会导致物物相残的后果。庄子这种想法,见于一个有趣的寓言上:
庄周到雕陵的栗园里游玩,走近篱笆,忽然看见一只怪异的鹊从南方飞来,翅膀有七尺宽,眼睛直径有一寸长,碰着庄周的额角飞过去,停在栗树林中。庄子说:“这是什么鸟呀!翅膀大而不能远飞,眼睛大而目光迟钝。”于是提起衣裳,快步走过去,拿着弹弓窥伺它的动静。这时,忽见一只蝉儿,正得着美叶荫蔽,而忘了自身;就在这刹那,有只螳螂借着树叶掩蔽着,伸出臂来一举而搏住蝉儿,螳螂意在捕蝉,见有所得而显露自己的形迹;恰巧这只怪鹊乘它捕蝉的时候,攫食螳螂,怪鹊见利而不觉自己性命的危险。庄周见了不觉心惊,警惕着说:“唉!物与物互相累害,这是由于两类之间互相招引贪图所致!”想到这里赶紧扔下弹弓,回头就跑。恰在此时,看守果园的人以为他偷栗子,便追逐着痛骂他。(《山水》)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有名的典故就是从这寓言出来的。由这寓言引申出一个结论:成心谋算他物,就会招引别物来谋害自己。
因而,唯有泯除心计,乃能免于卷入物物竞逐的循环斗争中。
然而世人却往往一味追求欲念而迷忘本性,这就是庄子所谓:“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唯欲念是无穷的,而满足总是有限,这样必然会导致悲惨的后果。但这观点,现代人是无法接受的,因为现代人往往沉湎物欲,一去而不知返。
贫穷的生活
提起庄子,多少给人一种神奇的感觉。他的家世渊源不可知,师承源流不清楚,生死年月也史无明文。在当时,没有人为他做传,也没有自述之文,因而他的身世始终是个谜。
幸好,在《庄子》书内,他的学生偶尔散漫地记载着他的一些行谊事迹,凭着这一鳞半爪的资料,也可在后人心中留下一个特殊的影像。
庄子生活贫穷,在《庄子》书中也有记述,例如一篇关于他向人告债的故事:
庄周家里贫穷,所以去向监河侯借米。监河侯说:“好的,等我收到地方上人民的租税时,我会借三百金给你,行吗?”
庄子听了,心里很不高兴,说:“我昨天来的时候,中途听得有呼唤我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原来在车轮碾过成洼的地方,有一条鲫鱼。我便问它说:‘喂,鲫鱼!你在这里干啥呢?’鲫鱼回答说:‘我是东海的水族。你有少许的水救活我吗?’我说:‘好的,等我到南方游说吴越的国王,激引西江的水来迎接你。可以吗?’鲫鱼听了,心里很不高兴,沉着脸说:‘我因为离了水,失去了安身之处。我只要少许的水就可以得救。你说这话,不如早一点到干鱼市上去找我吧!’”(《外物》,下引只注篇名,不注书名)
这故事虽是以寓言的方式表述,但他的家贫,确是实情,另外一段记载也可看出他那穷困的样子:
庄子身上穿了一件打了补丁的粗布衣服,脚下踏着一双用麻绳绑着的破布鞋去见魏王。魏王说:“先生,你怎么这样疲困啊?”
庄子回答说:“这是贫穷,并不是疲困……”(《山木》)
事实上庄子是既贫穷又疲困,在那“昏君乱相”的时代,只有小人才能得志。让我们再看一个例子:
宋国有个叫曹商的人,宋王派他出使秦国。他去的时候,只得到宋王给他的几辆车子,到了秦国,秦王很高兴,赏给他百辆车子。他回来后,见了庄子便说:
“住在破巷子里,穷得织草鞋,饿得颈子枯槁,面孔黄瘦,在这方面,我可赶不上你;至于一旦见了大国的国君,就得到上百辆的车子,这就是我的长处了。”
庄子回说:“我听说秦王得了痔疮,找医生给他治。谁能把痔疮弄破,就可得到一辆车子,谁能舐他的痔疮,就可得到五辆车子。治病治得越下流,所得的车子就越多。你是不是给秦王治过痔疮?怎么搞到这么多的车子呢?还是走你的吧!”(《列御寇》)
庄子后学所记的这些事例,如果是真的话,在对话中倒透露了一些庄子的生活实况:他“住在破巷子里”,饿得面黄肌瘦,这和“在陋巷”“单食瓢饮”的颜回,岂不成了难兄难弟吗?营养不足的颜回,可怜不到三十岁就夭折了;庄子倒真命长,一口气活到七八十岁,从文章的气势上看来,还好像精神抖擞的样子!
如果庄子真是只靠着“织草鞋”来维持生计,那和荷兰大哲斯宾诺莎(Spinoza)的磨镜过活,实有其共同的意义,他们都把物质生活的需求降到最低的程度,以致力于提升精神生活。
契友惠施
庄子这般旷达的心境,视富贵荣华有如敝屣。其高超之生活情趣,自然超离人群与社群。无怪乎在他眼中,“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天下》)既然这样,就只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了。像庄子这样绝顶聪明的人,要想找到一两个知己,确实不容易。平常能够谈得来的朋友,除了惠子之外,恐怕不会再有其他的人了。他们都好辩论,辩才犀利无比;他们亦很博学,对于探讨知识有浓厚的热诚。
惠子喜欢倚在树底下高谈阔论,疲倦的时候,就据琴而卧(“倚树而吟,据槁梧而暝”),这种态度庄子是看不惯的,但他也常被惠子拉去梧桐树下谈谈学问(“惠子之据梧也……”),或往田野上散步。一个历史上最有名的辩论,便是在他们散步时引起的:
庄子和惠子在濠水的桥上游玩。
庄子说:“小白鱼悠闲地游出来,这是鱼的快乐啊!”
惠子问:“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
庄子回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晓得鱼的快乐?”
惠子辩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准此而推,你既然不是鱼,那么,你不知道鱼的快乐,是很明显的了。”
庄子回说:“请把话题从头说起吧!你说:‘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云云,就是你知道了我的意思而问我,那么我在濠水的桥上也就能知道鱼的快乐了。”(《秋水》)
庄子对于外界的认识,常带着观赏的态度。他往往将主观的情意发挥到外物上,而产生移情同感的作用。惠子则不同,他只站在分析的立场,来分析事理意义下的实在性。因此,他会很自然地怀疑到庄子的所谓“真”。
庄子与惠子的辩论,如果从“认知活动”方面来看,两人的论说从未碰头;如果从观赏一件事物的美、悦、情这方面来看,则两人所说的也不相干。而只在不同的立场与境界上,一个有所断言(“知道鱼是快乐的”),一个有所怀疑,(“你既然不是鱼,那么你不知道鱼的快乐,是很显然的!”)他们在认知的态度上,便有显著的不同;庄子偏于美学上的观赏,惠子着重知识论的判断。这不同的认知态度,是由于他们性格上的相异;庄子具有艺术家的风貌,惠子则带有逻辑家的个性。
庄子与惠子,由于性格的差异导致了不同的基本立场,进而导致两种对立的思路——一个超然物外,但又返回事物本身来观赏其美;一个走向独我论,即每个人无论如何不会知道第三者的心灵状态。
庄子与惠子由于基本观点的差异,在讨论问题时,便经常互相抬杠,而挨棒子的,好像总是惠子。在《逍遥游》上,庄子笑惠子“拙于用大”;在《齐物论》上,批评他说:“并不是别人非明白不可的,而要强加于人,所以惠子就终身偏蔽于‘坚白论’”(“非所以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德充符》上也说惠子:“你劳费精力……自鸣得意于坚白之论。”这些批评,庄子都是站在自己的哲学观点上,而他最大的用意,则在于借惠子来抒发己意。
另外《秋水》篇记载:惠子在梁国做宰相时,庄子去看他,谣言说庄子是来代替惠子的相位。惠子心里着慌,便派人在国内搜索了庄子三天三夜。后来庄子去见惠子,对他讲了一个寓言,把他的相位比喻猫头鹰得着臭老鼠而自以为美。这故事恐怕是他的学生假托的,不过庄子与惠子,在现实生活上确实有很大的距离;惠子处于统治阶层,免不了会染上官僚的气息,这对于“不为轩冕肄志,不为穷约趋俗”的庄子,当然是很鄙视的。据说惠子路过孟诸,身后从车百乘,声势煊赫,庄子见了,连自己所钓到的鱼也嫌多而抛回水里去。(《淮南齐俗训》)
他们两人在现实生活上固然有距离,在学术观念上也相对立,但在情谊上,惠子确是庄子生平唯一的契友。这从惠子死后,庄子的一节纪念词上可以看出:
庄子送葬,经过惠子的坟墓,回头对跟随他的人说:“楚国郢人捏白垩士,鼻尖上溅到一滴如蝇翼般大的污泥,他请匠石替他削掉。匠石挥动斧头,呼呼作响,随手劈下去,把那小滴的泥点完全消除,而鼻子没有受到丝毫损伤,那人站着面不改色。宋元君听说这件事,把匠石找来说:‘替我试试看。’匠石说:‘我以前能削,但是我的对手早已经死了!’自从先生去世,我没有对手了,我没有谈论的对象了!”(《徐无鬼》)
惠子死后,庄子再也找不到可以对谈的人了。在这短短的寓言中,流露出纯厚真挚之情,能设出这个妙趣的寓言,来譬喻他和死者的友谊,如此神来之笔,非庄子莫能为之。
鼓盆而歌
独来独往的庄子,仍然逃不掉家室之累。不过话又说回来,家室他是有的,但是否成为他的“累”,则不得而知。关于他家室的情形,我们无从知晓。书本上只记载了他妻子死的时候,惠子去吊丧,看到庄子正蹲着“鼓盆而歌”,惠子便责难他说:“相住一起这么久了,她为你生儿育女,现在老而身死,不哭也罢了,还要敲着盆子唱歌。这岂不太过分了吗?”庄子却有他的道理:
“当她刚死的时候,我怎能没有感慨呢!可是我经过仔细省察以后,便明白她本来是没有生命的;不仅没有生命,而且还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还没有气息。在若有若无之间,变而成气,气变而成形,形变而成生命,现在又变而为死。这样生来死往的变化,就好像春夏秋冬四季的运行一样,全是顺着自然之理。人家静静地安息于天地之间,而我还在哭哭啼啼,我以为这样对于性命的道理是太不通达了,所以不去哭她。”(《至乐》)
庄子认为人的生命是由于气之聚;人的死亡是由于气之散,他这番道理,姑且不论其真实程度。就以他对生死的态度来说,便远在常人之上。他摆脱了鬼神对于人类生死命运的摆布,只把生死视为一种自然的现象;认为生死的过程不过是像四时的运行一样。
庄子不相信死后的世界,也反对厚葬。有一段记载:
庄子快要死的时候,学生想厚葬他。庄子却说:
“我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以星辰为珠玑,以万物为赍送。我的葬礼还不够吗?何必要那些!”
学生说:“我怕乌鸦吃你呀!”
庄子说:“露天让乌鸦吃,土埋让蚂蚁咬,要从乌鸦嘴里抢来送给蚂蚁,岂非太不公平了吗?”(《列御寇》)
对于死生的态度,庄子能这般旷达洒脱,乃是出于自然的流露。在他想来,死生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涸辙之鲋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
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耶?’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吾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庄子用十分简练的文笔,描绘出一个吝啬鬼的形象,揭示出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当别人有困难的时候,要诚心诚意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决不能只说大话,开空头支票。
鹏和小麻雀
翻开《庄子》,首篇便是《逍遥游》的鲲鹏寓说: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我们先从字面上说明其中的意义。
这里的“北冥(海)”、“南冥”、“天池”都不是人迹所能到达的地方,其旷远非世人的肉眼所能窥见,要以心灵之眼才能领会。这喻示需超越有形的空间与感官认识之限制。
庄子借变了形的鲲鹏以突破物质世界中种种形相的范限,将它们从经验世界中抽离出来,并运用文学的想象力,展开一个广漠无穷的宇宙。在这新开始的广大宇宙中,赋予你绝对的自由,可纵横驰骋于其间,而不加以任何的限制。
盖俗语所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虽然是形容鸟的自由,但毕竟是相对的、有限度的。因为鱼、鸟的行动范围,不可能越出于海、天之外。也就是说,它们是受制于海、天的。因此庄子所创造的巨鲲大鹏,意在破除有形海空的限制,以拉开此封闭的空间系统。
鲲“化而为鸟(鹏)”,仅是形状的变化,而质和量是未变的。这里的“化”,乃是朝着理想世界趋进的一个过程、一个方向。
“怒而飞”,意指来到人间世,奋力拓展。“怒”含有振作之意。
“海运则将徙于南冥”。海“运”即是海“动”,海动必有大风,大风起,鹏乃乘风飞去——这意指时机。即是时机成熟、条件充足才出而应世。“南冥”的“冥”,亦作“明”解,憨山注:“谓阳明之方,乃人君南面之喻。”这喻示着人世的抱负。这一抱负一经开展,即充满着乐观的信念。由这里可以看出:庄子并非如一般人所说的悲观消极且怀遁思想。相反,他满怀入世的雄心。只是要伺时机——即是应有其条件,非如孔孟冀贤君之凄凄遑遑。现实世界的环境若和他的想法相别太远时,他便保留着自己的生活态度,而不愿失去自己的原则。
现在,让我们再讨论这寓言的要点:
1.庄子托物寓意,以鲲鹏示意他心中的理想人物——他称为“至人”。首先要行迹隐匿,自我磨砺。鲲潜伏在海底,犹如读书人沉伏桌案,埋头探究,以充实自己,俟内在条件准备充实后,出而应世,如鹏之高举。这种理想人物一经出现,其功便足以涌起及百姓,如鹏之翼覆群生。
由此可知,庄子心中的理想人物实具有鲲鹏两者的性格:如鲲一般的深蓄厚养与鹏一般的远举高飞。
2.“北冥”“海运”“积厚”,意指人才的培育是无原则要优越的环境与自我准备。
所谓“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照此而推,则北海之大,必然是广漠无涯而不可以计量,大鲲非北海之广不足以蓄养,喻义人才亦需优厚的环境培养,所谓小池塘养不了大鱼,也正是:“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载负大舟,必须水积浓厚,这说明了环境对于培养人才的重要性。
在庄子笔下,大鹏的南飞之后,又出现小鸟的嘲语:
我尽全力而飞,跃到榆树或檀树上,有时飞不上去,投到地面来就是了,何必一举九万里飞往遥远的南海呢?
小鸟生长在榆枋,腾跃于其间,洋洋自得,怎能体会大鹏的远举之志呢?至人的志趣,世俗浅之徒是无法理解的。所以庄子借此以喻世人之囿于短见。
庄子在蝉与斑鸠笑大鹏的文字后,下了一个断语:“这两只小虫又知道什么呢?接着他感慨地说出了“小知不及大知……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显然是说:浮薄之辈不能领会渊深之士,可是他们还不自量力想去比附,岂不是太可悲了吗?紧接着,小麻雀又讥笑大鹏:“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于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就在这里,庄子下了结论:
“这就是小和大的分别啊!”
与《逍遥游》有异曲同工之意的还有《秋水》篇。盖《逍遥游》的大鹏、小鸟和《秋水》篇的海若、河伯,实是前后相映,旨趣相若。河伯、海若的寓言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