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散文:长街短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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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多情还数中年/舒婷

女人一近中年,最怕人问起年纪。男人一到中年,怕人问起事业。若在一座什么厂当四级工人,10年前答得气吞山河,现在就含混不清有如暮色一般叆叇了。所以时下经理主任的名片像透支的信用卡在炎凉人世翩翩飞翔着。

中年,尤其是知识分子,有一个话题在舌尖烫着,在喉眼梗着,在心头上坠着,那就是职称。儿子的提琴教师原是天津音乐学院高材生,在某省歌舞团任了12年首席提琴手,不久前引进到厦门,虽然有一本挺轰动的专著,但据说,“48岁尚年轻”没有被评上副教授。他仍是勤勤恳恳给学生授琴,若要听人谈到“职称”两字,他那无懈可击的提琴往往走半音。

我不怕人问年纪,虽然我已届中年好久。其实我也和一般女人那样俗气,每每想到青春不再便要嗞嗞倒吸冷气,不过,文艺界同行大多知道我的真实年龄,想要进行涂改都没门。后起的新秀们估摸我是老三届那一拨的,猜测过去误差不出6岁之间,对于这些文学淘金者们,30来岁和40来岁不就是一码事吗?

青年诗人吕德安获准去美国,他的“圈友”们为他饯行。我和安有近10年亲密无间的友情,众所皆知,因此专程请我参加。人太多,桌椅弃之,大家席地而坐。搜罗各色容器,连小花瓶也用来当酒盅。虽是寒冬,电饭煲涮着极老的牛肉,撕啃着梆硬的鸡爪,吃得大家一层层剥衣服,还拿道听途说的“过番”笑谈来下酒,好不快活。不知谁竟怀旧起来,论资排辈,比试之下,公推吕德安最老,因过下个月他就30周岁了。

我心中明白,这些年轻人不再把我列入其中。突然就无味起来,还得依然故我慈祥地笑着,像个圣诞老人,坐在孩子们中间。

真正心痛的是回到自己安静的小屋里,那是我为响应伍尔芙的号召,在福州争取到的一小套写作间。小客厅的墙上挂着吕德安的水粉画,这画色块斑驳,所有人都看不懂,我也一样。但我仍力排众议,将它挂在显著的位置,一如安的友情于我。

青年时期整个覆披友情的浓阴,群鸟啁啾。热情、盲目、善良、友情一直挥霍不尽。渐渐地,就变得冷静,挑剔而且世故了。这时候交新朋友再不能往心里去。人来了又走了,你含笑惊讶他的才气也欣赏他的弱点而已,没有切肤之感。情愿和老朋友翻烂芝麻,老朋友爱吹牛,有脚臭,还抠门,但就是亲切,十几二十年前早就原谅的呀。

立秋一过,友情这棵树上,越见凋零了,因此中年最揪心的是朋友离去。去了一个便永远少了一个,友情的“补员”总是编制有限。

安是我那仅存少数几片叶子之一,这一漂洋过海,立觉萧瑟,由此推及广州、厦门、北京各地老而又老的朋友,或香港、或日本、或欧洲。在陌生的土地上他们想必孤单,因为在熟悉的土地上我还孤单着。我们多年苦苦寻觅的,难道就是这个吗?

不禁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