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散文:长街短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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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五十周年婚礼日/苏叔阳(2)

小伙子看看手表:“没关系,她还没下班儿。”

“那,谢谢你!”赵云飞和小伙子换了位置。

前面的一位解放军战士回过头来,仔细看看赵云飞:“哎呀,老大爷,您到我前面去,前面去!”

“谢谢,谢谢!”孙宏霞也不谦让就站到战士前面。

“你呀,倚老卖老,凭什么就这么占先?”赵云飞说。

“我看见了那第八号船,正要朝这边划来。”孙宏霞说。

“在哪儿?”

“呐,你看,三个人划的那只。”

“都是三个人。”

“老花眼,没瞧见?”

“那是9号船,你看花眼了。”

孙宏霞不说话。

“老大爷,为什么你们非要划第八号船?”那战士笑着问道。

“因为五十年前……”孙宏霞说。

“别听她瞎说,”赵云飞打断她,“她今年才五十岁。”

战士笑笑:“我妈妈也五十岁。可看上去,比您还老。”

孙宏霞得意地瞥一眼老头子,眼镜片儿上下跳着。赵云飞转过脸去,不看她。

“可是,您二位划船,行吗?”战士又问。

“不行我们就来划船?”老爷子有点儿生气。

“我是说,别累着您。”战士说。

“哎哟,他可棒呢!”孙宏霞说,“每天都能跑三千米。”

战士笑着点点头:“难怪您这么好气色。”他低头瞧瞧手杖。

老爷子把手杖向身前挪挪。孙宏霞笑着说:“这是贺……”

“贺什么?”老爷子又打断她。

战士又笑笑,说:“老大爷,要不要我给您去说一声,让租船的同志通融通融!”

“不不,那用不着。”两位老人一齐说。

终于排到了租船的窗口。

“我要划八号船。”老爷子对窗里的姑娘说。

“问管船的,轮上哪个是哪个。你这个老头儿事儿还不少。划不划?不划?下一个。”

“哎哎,同志!”那战士伸过头来,笑着说,“这位老大爷是退休的老篮球教练,他要划八号船准是有特别的原因,您给想想办法。”

姑娘伸头看看那个歪头瞅着别处的老头儿,撇撇嘴:“他?我没办法。”

老爷子一下转过脸来:“怎么,你看我不像?”

姑娘吓得朝后一躲:“有劲儿留着划船吧!”说着一伸手,“掏钱,找管船的说。打球的有什么了不起。”

那战士不愿意了:“别这么说,同志,我也是打球的。等我们让五星红旗在奥运会上升起来的时候,你也会掉眼泪。”

那姑娘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翻了翻眼皮。老爷子却一把搂住那战士:“我说呢,刚才我就想,你这条件应该去打球哇!”

战士笑着,把老人扶到小码头上,对管船的小伙子说:“同志,帮忙找找八号船吧,赵教练要划呢!”

小伙子一听,扬起手:“哟,老教练?教踢球的?”

“篮球。”战士说。

“嗨,教练,教教我吧!”小伙子说。

“你个儿矮。”赵云飞回答他。

“我可机灵呢。”

“可不,抢包子吃,他头一份儿。”另几个管船的小伙子笑着说。

“去去,少耍贫嘴。找八号船。”小伙子往湖里一望,大声喊着。“八号船,到时间啦!”

“瞎闹,人家刚下水。”另一个小伙子说。

“哟,这儿有五十八号,您要不要?”

“五十八号?”赵云飞问道,看看老伴儿。

“要,云飞,五十加八,正合适啊!”孙宏霞说。

小伙子拉过五十八号船,扶着老爷子:“您,您可小心点儿,二位!”

赵云飞笑着:“来来,咱俩比赛游泳,看谁能游到湖对岸。”

“比不了您。”小伙子说。

赵云飞忽然想起,问那战士:“你,怎么知道我姓赵?”

战士笑笑:“我不但知道这个,还知道您那手杖是贺龙同志送给您的。”说着,朝赵云飞行了个举手礼。

管船的小伙子立时收起笑容,充满敬意地看看赵云飞,轻声说:“老爷子,坐好!”用竹竿把船轻轻送走。

赵云飞一动不动地盯着渐渐远去的战士的身影,手里的桨轻点着湖面。

“哎,你说的是真的吗?”老伴儿拿出小镜子左照右照,问他。

“什么?”赵云飞抬头望着她。

孙宏霞说:“左眼角真的多了一道纹儿?”

“唉,假的。谁知道你眼角有多少纹儿。别数了,准比七八道儿更多。”

五十八号游船,载着这对五十年的老夫妻向幽静的所在划去。夕阳悄悄地朝西山背后溜去。金色的晚霞映照着湖面,映照着两位幸福的老人。赵云飞额上凝着细小的汗珠,眯起眼朝当年亲吻自己新娘的地方望去。唉,那里已经被一对年青的恋人所占据;他们并肩坐在船里,不划,不动,颇有坐到交船时节的意思。老头儿有点儿上火,使劲地划着桨,想去撞击那载着青春与爱情的小舟。孙宏霞掏出手绢儿,要走来为丈夫擦汗,小船摇晃起来。

“坐好,别动!看摔下去。你可不会游泳。”丈夫威严地命令妻子。

老太太不听,笑着走过来,坐在他身边,说:“我掉下去,不是有你吗?你不会抱着我游到岸上?”

“那可真浪漫。”老头儿说,“可过了那年纪。”

“胡说,我不才五十岁吗?”

“你以为那个当兵的相信?他是怕你伤心。”

“那好吧,我现在就跳下去,看你管不管。”

“这儿的水只到膝盖。不信?你看。”老头儿把桨插到水里,蓝色的湖水刚刚没过桨叶。

“你当不成英雄了。”老太太叹口气。

“我要把那对年青人赶跑。”老爷子瞪着眼。

“干嘛?”

老头儿四下看看,悄悄地说:“亲亲你。”

孙宏霞捂着嘴笑起来,轻声说:“你真疯了,老东西。”

老爷子见那叶扁舟还纹丝不动,气得用桨柄连连敲着船帮,可这响声竟然不能引动那一对青年,他们连眼皮也没朝这边儿撩一下。他们准是聋哑学校的学生。老头儿无可奈何地喟然长叹。

孙宏霞急忙安慰他:“云飞,别,别难过。咱们不是又到了这地方吗?不是又看到那柳树了吗?这就该满足了。再说,那柳树在咱们之后,隔了五十年又掩护了一对恋人,不也挺好吗?现在哪儿不是青年人的地方儿?咱们不就是为他们活着的吗?你瞧,他们接吻呢,比咱们那时候大胆得多。”

“别往那儿看,”老爷子气呼呼地说,“哼,天还亮着呢,他们就……”

老太太哧哧笑着:“别说人家了。我们也打那时候过过。”

“走!回去!”老爷子狠狠地摇动桨叶,搅起了老高的水花。那亲吻的恋人依旧亲吻,看样子即使是冰雹降临,他们也会岿然不动。

上了岸,老爷子觉得怅然若失,还不住地看着令他神往的五十年前的旧地。

“云飞,这样儿吧,咱们到天坛去。”孙宏霞紧倒着小碎步儿,极力与丈夫保持平行,探询地说。

“天坛!”

“啊!忘了?十年前咱们去过,那时候北海不开门儿。咱们在圜丘台上……”

“对对,我的小老太太,你还不老嘛,脑筋还挺好使嘛,去天坛,现在就去!”

得亏北京有四通八达、快似风云的电车、汽车,又得亏天坛公园晚上七点依旧卖票,他们终于在华灯初上的时候,踏上了圜丘台。

圜丘台上寂寥无人,苍茫的暮霭与青色的灯光笼罩着这庄严的祭台。湛蓝的琉璃瓦在短墙上闪着光,汉白玉的台面在暮色里显得那么空旷、深远,仿佛是一平静的湖水。万籁俱寂,不时掠过的燕子无声地滑行在头上,远处偶而有几声虫鸣、鸟叫。

两位老人并肩踏在台中心那块圆石上,拉着手,仰望天上刚刚显露的繁星。夜风掀起他们的白发,他们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

“宏霞。”赵云飞小声地说。

“嗯?”孙宏霞用同样的声音回问。

“真的,到底有没有上帝?或者老天爷?”

“你希望有,还是没有?”

“有。我希望有。”

“那就有。”

“在哪儿?”

“在每个人心里。你的心就是你的上帝。”

“那么说,你心里也有?”

“嗯。”

“那我问你的上帝。”

“问吧。”

赵云飞喘口气,停顿一下,搂住瘦小的孙宏霞,轻声地问:“告诉我,嫁给我这个只会打球的糟老头子,我身边的这个小老太太,感到幸福吗?”

“嗯,幸福。”孙宏霞激动地小声回答。

“不后悔吗?”

“不!”

“回顾一生,还满意吗?”

“满意。”

赵云飞看着妻子,摇摇头:“我问的是你的上帝。”

“可我,就是上帝呀!”孙宏霞淘气地看着丈夫,“你呢?娶了我还满意吗?”

赵云飞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和最大的幸福,都是娶了你这位夫人。”

“胡说,怎么会是最大的错误?难道我不好?”老太太挣开老爷子的手。

老爷子看着星空,虔诚地说:“我的错误是让这么个好人五十年跟我尝够了痛苦。我的幸福是她每次都把痛苦变成甜蜜。”

“我的好老头儿。”孙宏霞用细细的胳膊一把搂住老头儿的腰,眼里涌出了泪水。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自己耳边共鸣。这是我们聪明的祖先用卓越的技能制造的建筑上的奇迹。站在这圆石的中央,他们的话便带着回响在耳边震荡,仿佛苍天在与他们的心灵相应答。

他们像塑像一般,长久地站在那儿,直到橘黄的月色拉长了他们的身影,他们才慢慢地彼此搀扶着走出园门。

从天坛出来,赵云飞忽地感到有点凄凉:刚才在圜丘台上与妻子的问答,很像是已经升入天国,接受神明对自己灵魂的审判。他觉得这思想这感觉都很不妙。这会儿他渴望能有热烈的、红火的、闹闹哄哄的人世生活,来冲跑那淡淡的哀愁。妻子也仿佛懂得他的心,扶着他,拼命挤上乘客最多的汽车,侧耳倾听人们各式各样的议论。几个年青人在热烈地交谈,预测中国男女排球队在世界锦标赛上的战果。两个姑娘旁若无人地大声讨论在婚礼上应当保持的面部表情与形体动作。还有两个中年人在车上争论什么电子问题。赵云飞在这些话题的浪潮中感到了温暖,仿佛冻僵了的身体浸泡在热水盆里。他觉得生活的热力又充盈了他的心,他可以依旧再活五十年。当然,得有身边这个小老太太。他紧紧抓住妻子的手,挤坐在车厢过道的椅子上,望着闪过眼前的街灯。

到家了。他们都感到疲乏,互相搀扶着走上黝黑的楼梯。

赵云飞慢慢地掏出钥匙,弯下腰,把钥匙插入锁孔。

突然,从自己室内传来洪亮、热烈的《运动员进行曲》的旋律。他吃了一惊,和妻子交换着惊讶的目光。妻子猛地拉开房门,眩目的灯光立刻射到门外。

他们急步走进房门,看见在那间十六平米的客厅兼书房里站满了人,一桌丰盛的宴席摆在中央。国家体委、全国篮协、运动队的老朋友以及本楼居民的代表,都在《运动员进行曲》的旋律中微笑着站立起来迎接他们。

他们呆呆地立在屋门边。

何万有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二老,您别见怪。您一出门儿,我就在大伙儿都在场的情况下,捅开了您的房门,安装了这个小玩意儿,自动化、电气化。您一塞钥匙,马上奏乐欢迎。”说毕,他一挥手,一位篮球运动员马上关上录音机,换上一盘磁带。儿子和儿媳的声音立刻响彻全屋:“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们从遥远的非洲向您二老祝贺,祝贺你们结婚五十周年。愿你们永远愉快,幸福!”

接着,便是深情舒缓的乐曲。

国家体委的代表和全体不请自来的宾客一起高举通红的酒杯,微笑地面向两位老人。

老爷子和老太太却一言不发,靠在门框上,手拉着手,微笑的脸上慢慢地滚下热泪,一滴,又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