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散文:长街短吻
7506000000030

第30章 情感的挑战/林燕妮

爱情

有时我想:我这人真乏味,什么戏剧化的事,刻骨铭心的感情,大喜若狂或者伤心欲绝的事,到了我手中全部变得无声无色。我有点羡慕那些不论悲喜都发泄净尽的人,像我这般,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是那副脸口,一心想做个冷静潇洒的人,做到了,又是那么讨厌自己。

嘉露莲夫人死缠拜伦,当着他面前割腕发疯,“这个女人蠢兼不要脸!”我们习惯这么说,她的确蠢兼不要脸,她损失的也多,但是当她得到一点点的时候,她的狂喜与欢乐却远远超越那些自命有自我控制能力的人。

不,我不羡慕嘉露莲夫人,我愚蠢,因为我太重视聪明,这个是无法改变的缺点,我永远不会是嘉露莲夫人。重视爱情也重视胜利的人是痛苦和矛盾的,一个不顾一切地去爱去做蠢事去换取欢乐的人反而简单得多、干脆得多,他们不是苦就是乐,不像要将理智与情感平衡的人一般,长期在不苦不乐之间沉浮,表面看来他们没有吃亏,可是他们又得到过什么?

爱情不是商业交易,付出八成要收回八成才算收支平衡。如果我爱一个人,收的时候固然快乐,付的时候也是无比的快乐,他今天给我多少便是多少,如果他的情感明天尽了,我也不会期望他继续偿还。

爱情并不是一切,根本上,一个人在某段时期可能起坐都是为了爱情,但是在另一段时期,得到应该快慰的爱情却不会有应有的快慰,失去应该伤感的爱情也不会有应有的伤感,一切都看在什么时候发生,身受者在什么心理状态和思想上在什么蜕变阶段,这些关键第三者是很难明白的。

一男一女分手,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没有人会明白是怎么的一回事,我一向反对“摆脱了”或者“骗了”的论调,感情是两厢情愿的事,即使真的被“骗”了,未发觉时也已经尝过了快乐,如果完全不快乐,又怎会心甘情愿地被骗?人会互相喜悦,也会互相厌倦,爱情并非只许喜悦而不许厌倦的。

重?摇逢

在人头涌涌的繁忙大街上突然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他的嘴唇一动,我便记起原来是一位多年不见的旧同学。在一阵惊奇与狂喜之下,我们热烈地握手,仿佛在陌生的世界里见到了亲人。

我们是很相熟的朋友,但是并不是知己,只是从前大家曾经生活在相同的圈子里,我目击他的恋爱与活动,他亦目击我的恋爱与活动,多年不见,人事变化了多少?骤然相逢,我握着他的手的时候仿佛看到了自己过去的世界,一阵喜悦,一阵心酸,并不是怀念什么,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我有莫名的喜悦,因为刹那间我重新拥抱着曾经亲切的东西;我有一阵的心酸,因为有人突然提醒了我一些曾经亲近我心的人与物都已经离我远去。正如我说,我并不喜欢追忆与怀念,平日我并不喜欢自己想过去,我相信今天比昨天好,只是一位旧朋友有如旧居里面的一盏灯、一个音乐匣,无论平时如何不想,一旦再见了那盏灯、那个音乐匣,旧房子的情景便如在目前。

我是一个不向往重逢的人,应该过去了的人与物不应该再出现,我愿意瞻望明天多于回顾昨天。

人的一生,会经历过几个不同的世界,在每一个阶段里,朋友不同环境不同爱恨也不同,我没有见到过什么永恒的事。我们在数十寒暑中只是几个不同世界的过客,如果你走过了不回头,可以继续幻想如果你再回去,那个世界仍然一样,永恒不变;如果你回头,你会发觉一切都已经改变,你曾经以为属于你的世界已经没有地方适合你。

有些人一生足迹踏过很多不同的世界,有些人一生只停留在一个世界,有些人一生都不会改变多少,有些人一生都在改变。情感不可能等于永恒,他不变你变,你变了他不变,你变了他又变,变得展望理想完全不同,一生都投契的朋友只是巧合,不是常理。

有时我望着眼前的朋友,我心里想:我们什么时候又分开?昨日我也有难舍难忘的朋友,今天不也变成各自营营役役的陌路人?人生就是如此,也不需要有太多的惆怅。

心死身死

我的朋友,不算太长命,数起来离开了这个世界的已经有好几位,有自己终结自己生命的,也有意外丢掉生命的,他们都是在年富力强的阶段而去,都不是为了疾病而死亡。

长一辈的人也许不明白,一个年轻快乐的人为什么会想到死?但是在我自己很年轻的时候,我很明白年纪相若的人的心情,我也知道在大学里,不少人的床头都有一瓶安眠药,冥冥中注定死不掉的便不会把整瓶倒下肚子里,冥冥中注定要死的便在一时千头万绪、迷迷惘惘中把整瓶倒下肚子里,这样就没有了人家的儿子和女儿,没有了人家父母的希望,于死者本身而言,倒不是什么悲哀。

很年轻的人要死,并不需要为了什么爱情事业的大前提,只是由于天真的心对一切失望。心里怀有怨恨的人不会自杀,因为怨恨本身已经是一种情绪的发泄;对世界本来就不乐观的人也不会自杀,因为他们知道期待些什么;那些把世界梦想得太美丽,心里没有怨恨的人往往挨不下去,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被逼否定自己的世界,身历过其境的人,便知道那是一种很大的痛苦,但是如果他们是不懂得迁怒于别人和怨恨别人的人,这些情绪全部压在他们自己身上,变成对人对世界以及对自己的失望,这种失望日渐加深,令他们觉得自己是错生在这个世界上。

回想当年听见朋友的死讯,没有一次马上掉眼泪。没有一时的冲动并不等于没有一生的悲哀,虽然生亦何喜死亦何悲,但是失去了一些东西的感觉,却是永远萦绕在身旁。

有时看看街上迎面走过的人,我想:他们的内心到底死过多少次又挣扎着活过来?是不是有一首歌说:“一个人得死多少次,才能成为一个人?”我那些早逝的朋友,内心还没有完全死去,身体却已经死去了,他们没有成为真正的人,只是在他们理想的世界中做过一个天真美丽的婴儿。我们这些没有死的却继续和失望搏斗,直至心死了,肉体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