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散文:闲言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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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波德莱尔(法国)(1)

玩具的伦理

许多年以前,——多少年?我不知道;反正是回到幼年的那些模糊的年代了,——母亲领我去拜访一位叫庞库克的太太。是现在的那个庞库克的母亲?妻子?姐姐?我不知道。我记得是在一个很安静的宅邸里,是那种青草染绿了院子的四角的宅子,在一条寂静的街上,那条街叫布瓦特万。这间房子被认为很好客,有几天它变得明亮而嘈杂。我听人说起过一次假面舞会,亚历山大·仲马先生,当时人们叫做亨利第三的年轻作者,手挽着扮做侍从的爱利莎·麦克尔小姐,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我清楚地记得那位太太穿着丝绒和毛皮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要给这个小孩子一点东西,让他记着我。”她拉起我的手,我们穿过好几间屋子;然后,她打开一间房门,一种奇异的、确实是仙境般的景象呈现出来。墙壁都看不见了,那上面摆满了玩具。一大片玩具像美妙的钟乳石垂下来,遮住了天棚。地板只在落脚的地方现出一条窄窄的道路。那里是一个玩具的世界,从最昂贵的到最便宜的,从最简单的到最复杂的,种种色色,应有尽有。

她说:“这是孩子们的宝贝。我有一小笔钱是为他们的,一个乖孩子来看我,我就把他带到这儿来,让他拿走一件能记着我的东西。挑一件吧。”

儿童特有一种令人赞叹的、辉煌的敏捷,欲望、深思和行动可以说化为一种能力,儿童由此与那些退化了的成人相区别,相反,在那些成人那里,深思几乎吞没了所有的时间,我一下子抓住了最美的、最贵的、最抢眼的、最新鲜的和最怪异的玩具。我母亲对我的冒失叫了起来,坚决反对我拿走那玩具。她想让我满足于一件极其普通的东西。但是我不同意,最后,我只好拿了一件中庸的玩具。

我经常忽发奇想,要认识所有那些乖孩子,他们现在已经走完了残酷的人生的一大部分,很久以来就摆弄着玩具以外的其他东西,无忧无虑的童年曾经引起对庞库克太太的宝贝的回忆。

我一停在一家玩具店前,看着奇怪的形状和杂乱的颜色纠结在一起,就不能不想起那位穿着丝绒和毛皮衣服的太太,在我看来,她就是一个玩具的仙女。

我对那尊奇特的小塑像保持着一种长久的友情与合乎情理的赞赏,它那一尘不染的洁净、色彩的炫目的辉煌、动作的勇猛和线条的果断,如此准确地表达了儿童对美的观念。在一个卖玩具的大商店里,一种异乎寻常的快乐使它比一座资产者的华美住宅更加讨人喜欢。整整一个微型的人生不都在里边了吗?它不是比真实的人生具有更多的色彩、梳理得更干净、发出更多的光彩吗?人们看见了花园、剧场、美丽的服装、钻石一样纯洁的眼睛、车子、马厩、牛棚、醉汉、江湖郎中、银行家、演员、像焰火一样的小丑、厨房、一整支军队,更守纪律,有骑兵,还有炮兵。

所有的孩子都在说他们的玩具;玩具变成了生活这场大戏剧的演员,由于它们的小脑子的黑房子而变小了。儿童用他们巨大的抽象能力和高度的想象力证明着。他们没有玩具也在玩。我不想说那些小姑娘,她们装作夫人,互相拜访,介绍自己想象的孩子,谈论她们的装束。小家伙们模仿她们的妈妈:她们已经预示了她们未来的永恒的幼稚了,而肯定,她们中间没有一个能成为我的妻子。——但是驿车,用椅子玩的驿车的没完没了的戏剧:椅子当驿车,椅子当马,椅子当旅人;只有活着的马车夫!玩具是不动的,然而,在想象的空间里它却跑得飞快。演出是多么简单!难道就没有什么让百无聊赖的观众为他们无力的想象感到脸红吗?他们强求剧院具有一种身体的和机械的完美,想不到莎士比亚的戏只有野蛮而简单的道具仍然是美的。

孩子们居然玩起了战争!不是在杜伊勒里宫中用真刀真枪打仗,我说的是孤独的孩子,他一个人发号施令,让两支军队投入战斗。战士可以是瓶盖、多米诺骨牌、棋子、骨头;堡垒是地板、书籍,等等;炮弹是台球,或其他东西;会有死人,会签订和约,会有人质、俘虏、兵役。我注意到,好几个孩子相信战争的失败或胜利取决于死人的多或少。后来,投身到包罗万象的生活之后,为了不被打败而参加战斗之后,他们会知道,一场胜利常常是不可靠的,它如果是,这么说吧,一种有倾向性的计划的极致,或者是一种无限远的推进的第一步,才是一场真正的胜利,在这种情况下,军队以神奇的速度向前滑动。

这种满足他的想象力的能力证明了儿童在其艺术观念中的精神性。玩具是儿童对于艺术的启蒙,到了年纪成熟的时候,完善的创造反而不能给他的精神以同样的热烈、同样的激情和同样的信仰。

再进一步,分析一下这个广阔的儿童世界,看一下这个粗俗的玩具,原始的玩具,制造它的问题在于利用如此简单的、尽可能便宜的材料构筑一个个尽可能近似的形象:例如只用一根线的平面的小丑;打铁的铁匠;三块东西组成的马和骑士,腿是四颗钉子,马尾巴形成一个哨子,有时候,骑士还戴着一片羽毛,这可是一大奢侈;——这是五个苏、两个苏、甚至一个苏的玩具。——您相信这些简单的形象在儿童的精神上创造了一个远不如新年的奇迹的现实吗?与其说这些奇迹是对父母的财产的奴颜婢膝的敬意,不如说是给童年诗意的一件礼物。

这是穷人的玩具。当您早晨出门,决心在大路上孤独地散步时,请您在口袋里装上这些小小的发明,沿着小酒馆,在树下,请向您遇见的不认识的、穷人的孩子打个招呼吧。您会看见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首先,他们不敢拿,他们不相信自己的幸福;然后,他们的手贪婪地抓住了礼物,赶紧跑了,就像那些猫远远地离开您,吃您给它们的东西,它们已经学会了不相信人。这肯定是一大开心事。

关于穷人的玩具,我还看见某种更为简单的事情,比一个苏的玩具更悲惨的事情,——那就是活的玩具。在路上,在一座花园的栅栏后面,花园尽头是一座漂亮的古堡,一个美丽的、精神饱满的孩子站在那儿,穿着花里胡哨的乡间的衣服。奢侈、无忧无虑和财富的通常的景象使这些孩子如此漂亮,人们竟认为他们和那些家境不好或贫穷的孩子不是一种材料做出来的。他身旁的草地上躺着一个玩具,和它的主人一样光彩照人,上了漆,涂了金,穿着美丽的裙子,浑身上下是羽毛和玻璃珠子。然而,孩子并不关心他的玩具,看他在望着什么吧:在栅栏的另一侧,在路上,在矢车菊和荨麻中间,有一个孩子,肮脏,羸弱,鼻涕在污垢和灰尘中间慢慢地冲出一条道儿。通过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铁栏杆,穷孩子向富孩子展示出他的玩具,富孩子贪婪地看着,仿佛一件罕见的、不认识的东西。而这个小邋遢鬼在笼子里逗弄、摇晃、抖动的玩具原来是一只活老鼠!他的父母由于节俭竟从生活本身中找了个玩具。

我认为,一般地说,儿童影响着他们的玩具,换句话说,他们的选择取决于品性和欲望,的确,这些品性和欲望是模糊的,没有成形的,但却是非常真实的。不过,我不会说相反的情况不会发生,就是说,玩具不会影响儿童,特别是在文学或艺术的宿命中。毫不奇怪,一个这样的孩子,他的父母主要让他看戏,为了让他独自一人享受戏剧和木偶剧的乐趣,他就会把戏剧看做是美的最绝妙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