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散文:闲言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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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米沃什(波兰)

野兽的肖像

是什么水泥和铅的斯芬克司击开了他们的头颅吞噬了他们的脑筋和想像?

莫洛克!孤独!污秽!丑陋!垃圾箱和得不到的金元!

在楼梯下面尖叫的孩子们!在军队里哭泣的青年们!在公园里流泪的老人们!

莫洛克!莫洛克!梦魇似的莫洛克!薄情者莫洛克!心灵的莫洛克!人类严厉的裁判者莫洛克!

不可思议的监狱莫洛克!交叉大腿骨的没有灵魂的囚房和忧愁的国会莫洛克!建筑物就是判决的莫洛克!庞大的战争石碑莫洛克!不省人事的政府莫洛克!

头脑是纯粹机械的莫洛克!血液是奔流的金钱的莫洛克!

手指是十支军队的莫洛克!胸膛是吃人的发电机的莫洛克!耳朵是冒烟的坟墓的莫洛克!

眼睛是一千扇瞎窗的莫洛克!摩天楼竖在长街上像无垠的耶和华的莫洛克!工厂在雾中做梦并格格作响的莫洛克!烟窗和天线为城市加冕的莫洛克!

爱情是无穷的油腻和石头的莫洛克!灵魂是电力和银行的莫洛克!贫穷是天才的鬼魅的莫洛克!命运是一层没有性别的氢气云的莫洛克!名字就是“头脑”的莫洛克!

——阿伦·金斯伯格:《嚎叫》

唱着惠特曼的歌,把他从里到外翻转过来,阿伦·金斯伯格就是每个人。一个人不论受过教育与否,他的身体在金属、玻璃、混凝土或者视觉或触觉不能包容的合成材料所构成的一大块冰冷的、闪光的、十分坚固的厚板面前都会退缩不前,它在那片装甲后面藏着的力量面前也会退缩不前。就这样,一只适应于植物的粗糙和多孔结构的毛毛虫,在一辆汽车打过蜡的车篷顶上便感到茫然失措了;一只蜜蜂撞击玻璃窗的古怪努力,说明它与一种近乎凝固空气的透明障碍相遇,是多么没有准备。一块厚板、一堵墙壁或者一架蒸汽压路机开始自行运动,它的运动是独特的,在数学上是必然的,它越来越大地逼近了——于是你在一场被碾碎的梦幻之后,出一身冷汗醒了过来。当然,从飞机上看,这片大陆是荒凉的,是一只洪水以前的野兽的皮肤,亚麻色,浅蓝色,黄色,有时露出了树林的毛皮;有时一小时过去了,也无从证明下面的陆地住着人,只见这儿那儿城市的霉层加厚了,夜间流散出五颜六色的光,东部、西部和中西部三个特大城市的庞大的霓虹蜂窝。当然,美国还有一层灌木丛、绿树草坪、木头房子、篱笆、锈车上面摇晃的野草。但是,莫洛克的标志仍然无处不在,所有城市只是一个城市,所有公路只是一条公路,所有商店只是一家商店,旅行一千里也索然无味,因为不论你到哪儿,你都会碰上那同一堵移动的墙。

为什么一个人要发抖,退缩,缩进他自己脆弱的、被威胁的肉体呢?说到底,他周围一切都是他的创造,他的作为,他把它从他自身纳入存在,当作自己的矛盾来对待。但是,那不是真的——他,个人,摸得到自己,他的眼睛和头发的颜色显现在镜中,却不能承担一个表示原因的角色,他是对的。要负责任的不是他,而是他身上作为一种典型统计量而行动的另一个人;他为旁人所掌握,又想掌握旁人,以最合乎人性的方式,屈从于他的需要和欲望,创造出某种非人性的、超出人性之外的,转而反对他的需要和欲望、逃避他的控制的东西。这个东西就站在他的面前,虽然似乎是他所有,但却不是,它“在外面”。我为自然说了一大堆话,不是偶然的。这片大陆的魔鬼们最大的诡计、从容的报复在于放弃自然,承认它是不能保卫的;但是,代替自然,却出现了那种文明,它对于它的成员似乎就是自然本身,赋有另一种自然的几乎一切特征。它对于我,一个孤单的有形质的人,正是异己的,敌对的,就其对意义的反对态度而言,是不可测知的;它以其自身的规律统治着,那规律和我的规律不是一回事。区别在于,旧自然引人入胜地呈现自身,随时准备屈从。我们能够从山里挖隧道,灌溉干渴的平原,在牛羊放牧处种植果园和葡萄园。新自然包含如此巨大的能量和成就,以至其中浓缩着比个人大得多的威力,它把我、你、每个人都弄得软弱无能,处处闪避,仅靠唱机音乐和炉火孤身自处。

一加一加一在什么程度上才能影响那个新的第二自然并给它以方向,是这里无法探究的,因为事先就排除了一篇政治论文的任何假象。软弱无能不仅在于意识,而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比意识更深刻。意识越高级,就越能了解齿轮的相互啮合,自动永存的机械,一度划归汹涌激流的河道和已经溢出故旧河道的激流之间的不相适应就变得越加清楚。思想风尚,标语口号,在这种那种旗号下面团结人民的纲领,都被它们沉默接受的短暂性从内部给削弱了。这一切曾经有过许许多多,但都被消化了,坍塌了,被具有第二自然的全部冷漠性的庞然大物吸收了;它们越有变化,就越显得一模一样。一种低级意识相信公民学教科书,但是它们只满足于算术,满足于一加一加一,毫不注意隐藏在算术后面的复杂的决定因素。然而,正是在意识的门槛下面,有一种怀疑,也许是农民出身吧,怀疑有任何变化的可能性——幕后什么地方的强有力者经常不断的阴谋,似乎预先决定了一种社会秩序,像季节一样有规律性。但是,这是幼稚的;高级意识知道,没有这样的阴谋,机能为机能而产生机能,使高级意识感到恐惧的正是这种非人的铁板一块,它的冰川似的前进步伐。

软弱,热血,一个人(不是概念上的人,而是某个特定的人)又怎么能够反抗它呢?人作为一个独特的生物和人作为一个零、那个无心而成物的共同创造者,其间的界线从来没有这样明确过;也许创作一篇有普遍意义的寓言,正是美国、欧洲的私生子的内心冲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