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散文:思想拾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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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夏衍

野草

有这样一个故事。

有人问:世界上什么东西的气力最大?回答纷纭的很,有的说“象”,有的说“狮”,有人开玩笑似的说:是“金刚”,金刚有多少气力,当然大家全不知道。

结果,这一切答案完全不对,世界上气力最大的,是植物的种子。一粒种子所可以显现出来的力,简直是超越—切。这儿又是一个故事。

人的头盖骨,结合得非常致密与坚固,生理学家和解剖学者用尽了一切的方法,要把它完整地分出来,都没有这种力气。后来忽然有人发明了一个方法,就是把一些植物的种子放在要剖析的头盖骨里,给它以温度与湿度,使它发芽,一发芽,这些种子便以可怕的力量,将一切机械力所不能分开的骨骼,完整地分开了,植物种子力量之大,如此如此。

这,也许特殊了一点,常人不容易理解,那么,你看见过笋的成长吗?你看见过被压在瓦砾和石块下面的一颗小草的生成吗?他为着向往阳光,为着达成它的生之意志,不管上面的石块如何重,石块与石块之间如何狭,它必定要曲曲折折地,但是顽强不屈地透到地面上来,它的根往土壤钻,它的芽往地面挺,这是—种不可抗的力,阻止它的石块,结果也被它掀翻,一粒种子的力量之大,如此如此。

没有一个人将小草叫做“大力士”,但是它的力量之大,的确是世界无比。这种力,是一般人看不见的生命力,只要生命存在,这种力就要显现,上面的石块,丝毫不足以阻挡,因为它是一种“长期抗战”的力,有弹性,能屈能伸的力,有韧性,不达目的不止的力。

种子不落在肥土而落在瓦砾中,有生命力的种子决不会悲观和叹气,因为有了阻力才有磨炼。生命开始的一瞬间就带了斗争来的草,才是坚韧的草,也只有这种草,才可以傲然地对那些玻璃棚中养育着的盆花哄笑。

论“晚娘”作风

旧小说和文明戏中,常常描写晚娘(后母)虐待前妻儿女,“晚娘的拳头”,在旧社会中被认为刻毒事情的象征。

其实,晚娘对前妻儿女的刻毒,不单单在于打骂。晚娘在暗中打骂“儿女”,而表面上对丈夫,对邻人却要特别表示得和善和爱惜,这样,才可以不伤体面,而完成她“统制”的实际。我们在台下看“晚娘戏”的时候,在她毒打儿女的时候所感到的是悲苦。可是当她一面毒打而一面反用一只手按住了孩子的嘴巴不让他哭喊的时候,感到的就会是无边的愤怒。

当然,晚娘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她一方面要弄死前妻的儿女,让她独占,另一方面可仍旧要敷衍她的丈夫、邻居,而博得一点名誉。所以她主要的作风是“一面瞒,一面打”,——事实上历来晚娘惯用的方法,往往是阴性的虐待,譬如饿饭,虐使,暗毒,等等。她不希望这些讨厌的小东西明明白白地在她手下打死,而暗暗地计划着使他们慢慢地折磨而死。

折磨死的没有杀人罪,尸身上没有外伤,手干脚净,丈夫和邻人看了没有闲话,也许当死的那一瞬间,晚娘还可以挤出一点眼泪,来点缀一下升平。

中国人懂得晚娘哲学,学会了“一面瞒,一面打”的方法。这种作风一经家传,奉行不悖,右手打人,左手按住被打者的嘴巴,你假如顽劣—点,从指缝里漏出—点喊声,那就打得更凶,或者简直处死,因为这就构成了有罪,“损害了晚娘的尊严”。

晚娘作风,滔滔者皆是,而今而后,被打而又不肯不哭喊者,其将永无噍类乎?

1941年

宿草颂

编者先生写信来告,说《野草》已经出到第三年了,你应该写点文章,我重新把零星收到的几本杂志集出来,翻了一遍,茫然地望着每期印在封面上的那一棵小草。

看到这棵小草,我就奇妙地想起了山羊,这典故,举凡读过《华盖集续编》的人都知道,不需要多解释的。

野生的小草,似乎是注定了给山羊们做食料的,山羊们吃饱了野草,才能在“脖子上挂着一个小铃铎,作为知识阶级的徽章”,领着那些“凝着柔顺有余的眼色”的胡羊,“挨挨挤挤,浩浩荡荡”,“稳妥平静地走”到“他们应该走到的所在”,——但,同时也似乎是注定了的讽刺:尽管有“畜牧家偶尔养几匹”山羊,“作为胡羊们的领导”而“并不杀掉他”,可是被养的仅仅“几匹”,加上年老力衰,不能领导了的时候,是否不被杀掉还是不能担保,而野生的小草呢,那是只要有土地,一定要生长,一定要蔓延的,山羊吃不完,野火烧不尽,在荒凉的沙漠里,不也会造成一个绿洲,来使旅行人随喜么?

山羊和野火尽管凶狠,这一棵野草却居然生存了两年了,不仅在谷草枯索的时候,我们在未曾死绝的大地上点缀了—点有生气的绿彩,对那些志得意满的山羊们做了一个“我们还活着”的抗议,在不留意间,我们也居然开出过几朵奇花,使旅人们感到欢欣,使山羊们感到不快,韩康药店的故事,不是脍炙人口,使大家认清了西门庆们的面目,而预示了他们的结局了么?“经一事,长一智”,豢养出羊之风,一天天的进步,挂铃铎的山羊,也一匹匹的增加了,相不可避,被吃也是不可避免的,但是,野草是漫山遍野,生根在中国的大地上的,试问你有多少山羊,能吃尽全中国原野上的野草?

生存了两年的草可以说是“宿草”了吧,白居易不是说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话吗?——而我们,可以自负是“冬莳”的草,我们是十一月出土,在风雪中萌长的。

194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