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散文:思想拾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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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舒婷

鞋趣

星期日的海滨浴场,用当地的话形容:稠挤得像插冰棍。有摇大蒲扇趿人字拖鞋,从临海各疗养院大宾馆腆着大肚子而来的离休退休干部;有穿鞋着袜面带风尘衣夹黄沙,大喊海水果然是咸的的暑期旅游学生;有披鲜艳大浴巾肤色黧黑身材婀娜的本地少女。孩子们撅起屁股掘防空壕堆日光岩尖叫着把沙子扬得一头一脸;白色的排球诱饵似地起落,青年男子柔韧结实的身子弹射空中,犹如活蹦乱跳的鱼。

环岛都是美丽的浴场,可是人们习惯地挤在西边300米的水域。

越往南走,软装汽水瓶和各式包装纸渐渐减少,走到老碉堡一带,已鲜闻人声。由于不受践踏,沙岸长起一丛丛蓬蒿,犹如长长的睫毛。野花探头探脑。

碉堡年份不长,已有古色。其实不过是上次内战仓皇留下的火力点而已。潮汐、海风和沙滩尽心尽力改造它,饰以牡蛎壳,衣之水藻青苔,雕琢石壁使之斑斓,花纹还吸收现代风格,接近象征派、点彩派、野兽派,“横看成岭侧成峰”。不上半世纪,这碉堡已沧桑得和它毗邻的礁石融为一体。

退潮时,坐在老碉堡的石坎上望海,据说是背靠历史看人生。这是岛上一位三流哲人说的。这人后来疯了,又发表了许多更深刻的哲学,却再无人传诵。

礁石连亘。浪花神出鬼没,摩擦其间,立时锋利雪亮起来。

尖峭凶险的兀石上,一根钓鱼竿静静悬着。

沙滩像少女的肌肤一样洁白无瑕。

一双咖啡色的男用塑料凉鞋端端正正搁在沙上。鞋跟磨损很深,明显地倾斜,是个走路落地很重的大高个。鞋口断裂的地方很仔细地补过了,只是技术不太熟练,补位有些毛糙。紧倚着他的是一只乳黄色皮凉鞋,嵌着金属钉的细高跟踮着,仿佛正在旋舞;另一只女鞋向前冲了半步,一根纤巧的襻带掠开,微微摆动。风要再大些,它就要轻盈地,热切地,优雅地飞去,在海天浪际化为一只修长的啼叫着的水鸟。就在近旁有一双白色的泡沫童鞋,鞋带甚至没有解开,显然是从一双急不可待的小脚上蹬下来的。一只翻扣在地,另一只摔得远远,让蒿草爱惜地托在叶尖上。

夕阳眼看就要落入礁阵,一个巨大的伤口,红得令人绝望。最后的晚照从高高的海枣树的绿叶上淅淅沥沥滴下,被香蕉树的阔叶接住,再往下汩汩深入土壤。

沙隙里因此热气蒸腾。

一只白色的沙蜞从童鞋钻出来,攀上女鞋的拱门似的襻带,恫吓地举起半透明的螯足,与夕阳对峙。片刻,不耐那伟大的沉默,小小沙蜞一道白色的细烟似的没入沙洞不见了。

钓鱼竿依然水平地指向夕阳。

暮了,天光更趋于单纯明净。一天的最后时刻殉道者般崇高,且触手可及。

古堡已经成为轮廓,它铺开的影子一片阴凉,水似的浸在沙滩上。远远看去,鞋子们像巨大的贝壳,像沙滩之芒。

开始涨潮了。

不忘露珠的寂静之味

不经意从一部日本畅销小说读到:“所谓风流,就是不忘露珠的寂静之味。”仿佛此时才觉得聚蚊如雷的市声,汹汹扰扰难以忍受,随即起来关窗。

有一条美丽的河流被一支动听的民歌传诵着。老师带孩子们来到河边写生,孩子们问:“老师,河在哪里?”老师流了眼泪。小时候他就在这河边摸鱼扑水练狗爬式,母亲挽着裤管淘米捣衣,河风送着整整一列船队。现在他的学生们看到的仅是一道小泥沟,连芦苇都渴死了。

天然湖泊也在被迫精简机构,由于地下水位的迅速降低,由于污染,由于填滩盖疗养院;瀑布都有了管教,平时野性全无,被引去耕地发电。上级领导来了,才开闸放松辔头,暂现片刻龙腾虎跃的真身。幕闭锣鼓停,如此观瀑布,跟看马戏团表演差不多。尤其当你听说,放两个钟头的水,将损失5块钱,你便觉得那白花花流的都是银子,因而很是心疼。

游湖和观瀑毕竟不是日常生活,赞叹罢了,人都回到钢筋水泥的城市迷宫里。浩淼的水,洛妃的水,大禹的水,“细雨轻烟”的水,“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水,水的神话水的霓裳彩衣水的冰清玉洁,都被人类一一解构。水的分子式是H2O,水源来自四通八达的管道,带着铁锈和漂白粉味儿,矿泉水、纯净水、太空水,水的乱世家族被温温吞吞封存在塑料瓶子,随人们去旅行。谁敢“拨开青苔喝山泉”呢?哪怕随身带着黄连片儿。

大清早开了重重铁门,送孩子穿过城市去上学,不觉得缺了什么。夜半应酬或下班回来,半幅裙裾沾了尘灰是有的,但不会被打湿。和情人在马路上散步,如果鞋尖洇潮,不是刚过了一辆洒水车,就是谁家的污水泼到街上来。直到有一天,菜市场上看到地摊叫卖的塑料玫瑰,伧俗的染色花瓣上,竟然沾着几粒透明小球。只是在这个时候,才相信人们还没有完全忘掉这个叫做露珠的小精灵。

永远不会滚动,永远不会干涸,永远不会作“鲛人泣”和“风度欲成津”的廉价塑脂露珠儿!

玫瑰、茉莉、紫罗兰,需要什么香味均可招之即来,因为香精的品种越来越齐全。炎热的南方,人们买门票租棉大衣,参观室内冰雕,用人造雪堆雪人,孩子们以为,南极就是建在公园里的一座冰库。商人懒得精心复制露珠,因为它在工业社会里无从依附。甚至诗人也不再露水蘸笔,生怕读者说他文艺腔,好酸。

什么都可以仿造,就连生命都可以原版克隆。但露水的寂静之味,却是无法模拟无法拼凑的。露珠的凝然和滴落,是日月精华,在荷之上在芝草之间,寂静暗香悠远。其幽秘其清凉其浓淡深浅,都不是眼睛可以企及,耳朵可以捕捉,嘴唇可以品尝的。

我们可以放弃宫槐、板桥和马蹄声,但损失不起朝露与夜霜,梦想的绿地和传说的原始森林。肉体囚囿灵魂日见干枯的今天,我们怀念露珠的寂静之味,以赎罪的愧疚心情。

渡向彼岸

阳光企图取悦你的时候,又轻又软,像异性贴吻在你后颈的嘴唇。天空难得如此合作,捏制些蓬松的花絮,为摄像机的镜头锁定表情。

你心情闲适地驾车沿笔直宽敞的大街行驶,遵守经过千百次修订得更加严密精确的交通规则:限速,亮灯右拐,单行线,把噪音扼熄在喇叭里。或者在人行道信步,借橱窗玻璃整整领带,拢拢头发。红灯。你伫足,顺手把潦草浏览过的报纸塞进垃圾箱,旁边一对高个子欧洲男女抓紧时间接吻;绿灯。汹汹呼啸而至的车阵立刻被截断在斑马线之外,你在一定距离内神圣不可侵犯。

于是从容不迫横穿马路;犹如一头母象或公羊。

车祸向来只发生在报纸和电视新闻里,偶尔目睹车毁人亡之惨状,你心惊胆战急忙绕过去,归途中渐渐平息下来。回家照样喝啤酒,看晚报。明天照常上班,恭听老板训话转身向下属发脾气;你在摸黑拐进废巷才联想起绑架打劫,心提在喉咙口,手还捏着一把汗,赌咒发誓下次再不独行;腹部不适你摸到若有若无的肿块,想起癌症艾滋病的肆虐;来不及多忧虑一定有别的事把你的手拉开去,比方打电脑,比方握麦克风,比方数钞票;你抗议核试验;你赞成环境保护,自己却随手乱扔啤酒罐;你对贪污贿赂深恶痛绝,关键时刻,你还是拎两条进口香烟去敲权贵的门。

你继续开车、挣钱、做爱、生儿育女,直至寿终正寝。假使能熬到那份上。死亡伪善地赐给你一袭白床单,如果适时睁一次眼,你会认出这个其实已交锋过好几次的超级狙击手。

生命原本是黑暗的河流。

夕阳的俯身相就,晴空的故作纯情,洁白无辜的河沙,嫩叶的芳香甜美,不过是诱饵或小小奖赏,诱你掉以轻心,让你在被吸进漩涡之前刚来得及赞叹:“啊,生活是多么美好呀!”即使警觉着所有神经又能怎样?你离不开水源,祖祖辈辈踏出的路,惟一通向水边的路。必须渡过鳄鱼密集的大河,对岸莽草乱石中,虎豹成群,目光炯炯,磨牙切齿之声依稀可闻。你别无选择,亘古以来的终极引力呼唤体内的本能,驱使你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跃下水去。

领头的公羚羊,弓一样的腰身,弦一样绷紧的四足。

然后是它率领下的群体。

鳄鱼突出的长吻毫不费力拦腰剪断它们,撕碎肢体,血水像芙蓉花盛开,纤细的足踝伸出水面挣扎几下,瞬间消失了。成千上万的羚羊继续渡河,竖起惊恐的尖耳,温婉的眼睛勇敢坚定地直视前方。前方是一字形摆开的兽群,舔着嘴。但是,无论将有多少伙伴不绝丧身,都不能令它们后退或改变路线。只有这条宿命的河流,能够诠释什么是前仆后继,什么是义无反顾。

优美的羚羊,草原的歌曲,轻风一般的精灵,不善攻击又无能自卫的草食性动物,它们仅仅是靠着大自然的恩典才生生息息至今吗?

具有闪电速度的斑马群,来接受河流的考验。公马弧线纵跃神骏剽悍,致敌于死命的后蹄击退不知所措的笨鳄,不但抢上岸去,且立刻扬蹄飞奔,引开豹群。如果碰上数条高智商的鳄鱼联手,先一剪钳住马嘴,其余迅速分头袭击,再膘健的头马也即刻肠肚横流,且被死死钳着口,呼冤不得也。

我是母马,我有强速度和久经锻炼的钢蹄,我在殊死搏斗。鳄鱼的利剪戳进腹部火辣辣剧痛,冰凉的河水灌进五脏六腑。我深知我如果带了伤,即使抢渡成功,也难逃虎口。但这不是我的悲哀和恐惧,令我忧心如焚的是我的幼崽。他现在哪里?他怎么啦?他有没有足够的聪明和好运气,在生命的集体献祭下,从鳄鱼的牙缝和餍足的倦怠中逃出去?如果我自己遭到灭顶之灾,那么谁将带他一路前奔,教他觅食和防卫的技巧,直至成年?

我愿意牺牲我的优雅、我的轻盈和敏捷,做一头迟钝臃肿的母象吧,做一头丑陋俗气的河马吧,只要能对我的孩子护卫周全。

可是,水源会不明真相地枯竭,河马渴死在泥潭里,象群倒毙于迁移途中。那么让我做一只飞鸟吧,及时逃离厄运,把巢垒在大森林,我宁愿提防蛇的偷袭,鹰的扑击,准星后面那一只猎人的眼睛。

已发生过的来自生存的痛苦和艰辛在我过往经验里,诱发一阵阵旧创,将要降临的危险和灾难,在未来不可知的黑幕后,闪烁莹莹兽眼和利齿。我第一千次体会到无助、恐惧、迷惑和绝望,深深祈求在我亲眼目睹这一切之前合眼睡去不再醒来。

我没有。

我只是觳觫不安,惊恐莫名被钉在电视机前,内心重渡生命之川。我身后是我的孩子。或者不是。

是留在岸上最后一只孤零零的小鹿,它眼睁睁看着母鹿的悲鸣迅速被鳄吻无情切断,刺入,肢解,直至消失。它举起细细的前足沾沾水又放下。鳄鱼们纷纷无声向它聚拢,越是麻木呆板的表情越是充满血腥和杀机。

它能逃向哪里?它明白“逃”这个举动所兼有的背叛意义和反抗精神吗,在动物界里。

接下来的电视屏幕推选出一位复仇英雄:一只小小的绿色蜥蜴,动作娴熟地刨出一个一个鳄鱼卵来,游丝般的长舌一卷,就灵巧地吸食殆尽。鹞张开如云巨翅,腾空扑下,钢爪一击,即获一头幼鳄做美味。我仍不解恨,若手中有一杆枪,我定一一歼灭这些伪装成枯木的凶手决不手软。

何以此时,我内心没有一点一滴母鳄的惨痛与怨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