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随笔: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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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大黄蜂之死/(美国)罗伯特·芬奇

过去的半小时我一直在观察一只蜘蛛和一只大黄蜂之间奇特的冲突,而我无意中成了这场冲突的挑起者,最近我在自己的书房里发现了好几只大黄蜂,大概是从天花板尚未涂上灰泥的石板条的缝隙中爬出来的,它们嗡嗡叫,撞击玻璃门窗。平常我总是设法用一张纸或一本书将它们赶出房门,但今天上午一桩又一桩琐事搅得我心神不定,所以当这些大昆虫中又有一只像一道黄黑相间的电光嗡嗡飞来,在我书桌上方发出咝咝声沿着玻璃窗慢慢向上爬时,我竟心不在焉地用一张卷起的公共汽车时刻表把它打落到窗台上,它受了重伤但仍活着。

我的窗台上杂乱地堆放着平常的东西和用来研究和保存昆虫及其他当地野生物的仪器设备——各种小罐子,一个显微镜盒子,一套解剖工具,一个年深日久曾筑在我们前门灯上的北美洲鹅鸟巢,一把养鱼缸唧筒,一些珊瑚和海草等——全都是几个月没用过的了,眼下以这些东西为依托,张着几副大而凌乱的蜘蛛网,在一个角落,一张形状不规则、具有三向度的大蛛网占据着四分之一立方尺的空间,挨打的大黄蜂正巧掉进这张网里,大约落在这松散网络的中心,引出了蛰居在角落里的一只长约一厘米、难以形容的褐色家蜘蛛。大黄蜂尾部朝下悬在一根蛛丝上,无力地转动着,同时它黄底有条纹的腹部不断抽动,作本能的攻击。这动作不能真正称为防卫,因为大黄蜂无疑已伤势过重,但看上去它仿佛决意临终前对任何可能迫近自己的敌人尽力予以打击。对昆虫来说同我们人类一样,防卫似乎不是建立在生存的能力之上,而是基于至死不肯宽恕的坚强决心。

那只蜘蛛顺着蛛丝匆匆爬过去了解情况,在距那只硕大的昆虫——体积是它自己的三至四倍——大约一英寸处停下,它抱着一种类似“啊,老天爷,为什么我如此走运呢?”的态度,就像一个捕鱼人突然发现自己用来捉比目鱼的钓线钩上一条受伤的鲨鱼。

无论它短暂的踌躇是否反映出这种情绪,蜘蛛立即动手设法保住它的体积特大的捕获物。它先对大黄蜂虚张声势发动几次佯攻,显然看出它只会徒劳无功地将刺伸出缩回,于是它便更加从容不迫地逼近,在那头悬着的野兽周围转一圈,然后突然袭击,咬住它的“脖子”。

这时我忙去取来放大镜,全神贯注作更仔细的观察。蜘蛛确实一次又一次像是牢牢钉在大黄蜂的头和胸部之间——据我推断,这一部位可能更容易让蜘蛛注入致命的毒液。

当蜘蛛叮在大黄蜂身上时,它的腿和身子纹丝不动,更造成这一印象,此刻某种紧张而隐蔽的活动正在进行。果真如此,那么这种行动大见成效,因为短短一两分钟之内大黄蜂的腹部便几乎完全停止抽动,唯有它后腿的踢蹬表明它还活着。

在这个过程中,蜘蛛的动作依然小心翼翼,而且亦很轻柔,不像我拍打大黄蜂那样粗暴笨拙。相反,它仿佛在体贴入微地照顾它,尽可能温柔小心地结束它的挣扎和痛苦,在放大镜下它的弓形腿显得象微型、透明、弯曲的麦秆吸管,在关节处有浅黑的色素斑点。

此刻这蜘蛛似乎已使大黄蜂成为它自己的——它的东西、它的财产,而它的动作则变得更自信,洋洋自得,与先前对比几乎是敷衍了事。它似乎不再把大黄蜂当作与蛛网不相干的身外之物,而是将它看成蛛网的一个组成部分,随时可以被同化。它现在好像开始绕着那只瘫痪的昆虫翩翩起舞,后腿朝网中央的猎物有节奏地频频踢伸。我没看见任何蛛丝从它的腹部吐出,而且它的腿似乎也没有真正碰到腹部的吐丝器,然而渐渐地一张薄膜般的网犹如一层极薄、雾状、有光泽的织物,出现在大黄蜂身体中段的四周。

它总是用几秒钟结网,接着爬高一两英寸,将一缕细丝搭在顶上方的那片蛛网上。我起初以为它只是把大黄蜂固定住,使它不再摇摇欲坠,可是当它重复几次这种动作后,我发现它每爬高一次,大黄蜂亦朝斜上方移动几毫米。

很快我就明白了,蜘蛛正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挪动那只硕大的昆虫,用自己织的网作为一套滑轮组,通过表面上看来杂乱无章的丝织网络提升和移动它的猎物。

在一轮又一轮结网和提升动作之间,蜘蛛有时暂停片刻并再次逼近大黄蜂。现在后者已完全静止不动,它的一片长着深色翅脉的翅膀紧贴在有条纹的肋部。它总是头朝下(不结网时蜘蛛通常是这种姿势)靠在大黄蜂头上,蜘蛛再次纹丝不动,仿佛心醉神迷,好像把嘴紧贴在猎物嘴上作长时间的死亡之吻。这两只昆虫每次这样缠绵十到十五秒钟,然后蜘蛛继续做提升加固工作。是蜘蛛又在注射毒液呢,还是它一边移动黄蜂一边开始从它依然活着的躯体内吮吸汁液?一会儿是猎获物与它的获者之间亲密无间,静卧不动的接触;一会儿是占有者一本正经,忙忙碌碌地摆弄呆滞的占有对象,这现象震撼了我的心灵,我简直看得入了迷。

总的说来,这只蜘蛛将大黄蜂从原来的落点向旁边挪动了两英寸,向上提升了一英寸,移出了整副蛛网的中央部分,接近了窗框。此刻它悄悄地蜷缩在大黄蜂身后,或许用它来隐蔽自己以等待另一猎物,我离开这个角落,搁下放大镜,因专心观察如此精力集中的活动和不动感情的表演而感到异常疲乏。在蜘蛛身上有某种其他昆虫所不具备的特性,似证明它们不是真正的昆虫,而属于更古老的一个种类,我喜欢家里的蜘蛛,但太仔细地观看它们可实在叫人受不了。

我回过头来瞧瞧窗子的一角,只见刚才那出戏的角色仍然呆在那儿,再次以微型舞台造型出现。一切默默无声,那蜘蛛仍蜷伏在被它弄成木乃伊的猎物后面,这侍机而动的策略由于蜘蛛历来使用已臻完美,在埋伏等待中记忆和希冀不起作用,存在着的仅只是永恒的现在和将种种可能性精妙地串在一起的无声建筑所构成的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