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说话,吸一支又一支的烟。你吸烟的样子无比落寞,总是微微仰着头,眼神落在远方,看那些云朵,早晨的中午的傍晚的,看着灯火一点点蔓延,眼看着时间啊夏天啊我们身边的人啊静静地走……
夏天的时候遇见林唱,我赶乘电梯,她从电梯里伸出手为我挡电梯门。隔日,又遇见,她抱大大的资料袋,微笑着站在写字楼的长廊尽头,浅紫的发,直直地散落在肩上。再隔日,再遇见,下了很大的雨,我去物管处借伞,她也去,很巧,亦或是很不巧,就剩一把伞了。于是她撑伞送我去车库,然后折回头打车,车开过她身边,她站在雨里,风很大,她一手撑伞,一手忽而按飘起的长裙,忽而按飘起的发,无法挥手,计程车一辆一辆呼啸而去。
我把车开过去,又倒回来。
“我送你!”
“恩?谢谢!”
“才过来不久吗?以前没有见过你。”
“是啊,七月过来,在21楼。”
“我在14层的漫画社,我叫林家明。”
“我叫林唱。”
是九月末的黄昏,雨欲断还续,风把道旁树的叶子吹得零零落落,街灯次第亮起,林唱没有说开去哪里,又或是忘记说,车茫然开过大学南路,开过植物园,开过国庆路,再继续往前……
她从包里翻出老式的随声听,把卡带取出来递给我。
“对不起,车载音响放不了卡带。”
她又把卡带塞回录音机,然后给我塞上一个耳机,自己塞一个。“是《玻璃之城》的原声音乐,我在一家倒闭清仓的音像店里淘的。”
也许是录音机太旧的缘故,音乐沙沙地流过。一直记得那部电影,精致得让人心疼。是大学的时候在大礼堂看的,那时候还和桑离,看完回来,一路上两个人难过得说不出话,只是彼此握紧了对方的手,仿佛一松手,就会不见,像是烟火。
车到西门街的时候,林唱让我停车,原来她住在我每天必须经过的地方,很旧的小楼,红砖,青瓦,绿色的木格子窗,屋顶有大大的露台,搭着木架子,种着葡萄和丝瓜。她过来帮我摘耳机,指尖碰到我的耳垂,凉凉的,像是薄合糖。
一路上,我把车开得很慢,耳机摘掉了,耳边却仿佛依旧有音乐在响,恍恍惚惚的。我把车靠绿岛停下,给桑离打电话,我说:“我突然听到一首歌,就好想给你打电话。”她说:“你最近还好吗?鼻子还出血吗?”我说:“我很好,你呢?”她说:“我也很好,只是老想你!”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我说:“等明年三月我去日本看你,那个时候樱花应该最灿烂吧。”她说:“我住在扶音岛,樱花四季开放,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电话那头有哭的声音,有她的,还有小孩子的。
挂了电话,才发觉眼泪流得好凶,我拼命地抬头,随手擦过,全是血。眼睛流血还是第一次,以前先是鼻子,然后是牙齿,然后是耳朵,现在是眼睛了,我知道,我等不到明年三月了。
电话又响,是林唱。她说:“家明,那天我还淘到《玻璃之城》的VCD,一起看吧!”我奇怪,“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在你车上随手拿了一张你的名片,我是神偷。”我笑。她又说:“你也是神偷,你偷笑。”
我把脸上的血处理了一下,又把车开回头,她已经在楼下等我了,还是打车时候的样子,一手撑伞,一手忽而按飘起的长裙,忽而按飘起的发,无法挥手,只是冲我笑……
她的房间还真是大,足足有70个平米,里面满是木头架子,架子上堆满了书,都是线装的,原来她住的这幢旧楼,是古籍出版社的仓库。她的床就在靠在那扇绿色的木头窗子下面。
电视和影碟机就摆在书架空隙的地方,我们坐在床上看,不知道是影碟机,还是光碟的原因,画面卡在港生用脚踏车载韵文一起去买冰淇淋的下坡的路上。她笑,这回冰淇淋是肯定融掉了。
看不了碟,她便又把卡带掏出来听,两个人一人一只耳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吗?”
“为什么?”
因为这里闹鬼,没人敢住,除了我。听说文革的时候,这里是一所中学的教师宿舍,我现在住的这个房间里住着一个特别漂亮的女老师,有一天和她相爱的男老师来找她,因为下雨就没有回去,其实两个人什么都没做,就看书呢。后来被学生发现了,便把整座楼围起来了,男老师逃到天台,不小心掉下去了,后来那个女老师就跟着跳下去了,后来有人经常看见这个房间里,有人在读书,读《巴黎圣母院》,读巴尔扎克……
“你怕吗?”我问她。
“不怕。那么相爱的两个人,一定是好人,不过我从来没听到有人读巴尔扎克,不如你读给我听啊?”
我说:“好啊。”
她说:“我去关灯。”
我说:“为什么关灯。”
她说:“在黑暗里读书,才是鬼读书啊。”
我说:“关了灯,黑漆漆的,鬼都看不见。”
她还是关了灯。然后又坐回床上,把耳机重先塞在耳朵里。她说:“林家明,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说:“你说吧。”
隔了有一首歌的时间,她才开始说:“我读中学的时候就一直读你的漫画,可喜欢了,知道你是在南京,高考那年,我所有的志愿,填的都是南京,大三实习的时候,我去你的写字楼打工,没有薪水,我知道你的漫画社在那里。我也知道,我一定能在电梯里遇见你。还有,你知道我为什么敢住在这里吗?”
“因为那两个鬼是好人。”我说。
“这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早晨8点50和下午4点35,从屋顶的露台看下去,都会看见你经过,我记得你的车牌。7758。”
录音机太旧了,卡带突然卡住,房子里林唱静下来,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还有雨声。我说:“我有女朋友。”
她说:“我知道。但你们已经分开三年了。”
“是的。可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分开吗?”
她不说话。伸手帮我摘耳机,因为太黑,她的手指伸到我的头发里面了,便再没拿开,轻轻地抚摩,像是在安慰一个没有得到糖果的孩子。是的,糖果,像她指尖一样清凉的薄合糖。
“她叫桑离,是我的同学。我们谈了四年,有一次我在球场打球,鼻子撞破了,血流了止不住,到医院检查,是先天障碍性贫血。你知道吗,得了这种病,就只有死。我知道我和她没有明天了,便不想拖累她。分手的时候,我用篮球砸她,把我们一起画的漫画全都撕掉了,把三年来她给我写的满满一箱子信从天台扔下去,很多人都看到了那些信。我什么原因都不说,只说不想见到她。她没等到毕业就去了日本,再有她的消息,她已经结婚了。”
林唱还是不说话,但我可以听见她小声哭泣的声音,在暗夜里,异常清晰。
“后来,我还是忍不住告诉她,我的病。她在电话那头哭得很凶。而那个时候,她已经是妈妈了。我说你好吗?她说还好,只是老想我。她住的那个地方叫扶音岛,樱花一年四季开不断……”
“我知道。我在你的漫画里读到扶音岛,还有那个用樱花瓣编织翅膀的单翼天使,你说,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只是单翼的天使,只有拥抱才能飞翔。你抱抱我好吗?家明。”林唱的声音,在午夜里颤抖,我把她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林唱,我要走了!”
她一直送我到楼下,又跑回去,把卡带和VCD拿出来给我,“我的机子太旧了,也许你的能放。送给你。”
第二天,我便换了手机号码,改变了行车的路线。后来,也不再去漫画社。再后来听人说,西门街古籍出版社仓库的露台上,老是坐着一个女孩子,头发蓬乱,把葡萄叶子和丝瓜叶子扯下来往楼下扔,说那是天使的翅膀,丝瓜和葡萄拥抱了,就能飞翔。她疯了,房东早告诉她那间房子闹鬼,她偏不信。
我把车载音响换成可以听卡带的录音机,还是沙沙的声音,还是会卡,我用超强纠错功能的DVD机来读她送我的VCD,也总是跳不过港生和韵文下坡的地方,有时候会想,这样卡住也好,看到结局又怎样,无非是演职员表的字幕,突然亮起的灯光,四散而去的人群,还有散落一地的爆米花,当你推开剧院厚重的门,一切便恍如隔世,青春和爱情都已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