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载着果酱的卡车开过东风街75号的时候,小熊满满正站在趴趴熊杜比的背上,攀着窗棂,很努力地爬出绿色的木格子窗,然后沿着落水道和爬墙葛的藤蔓慢慢地滑下去。杜比流着泪挤在狭小的窗,拼命的对满满挥手。满满也含着泪,在卡车驶过阁楼的时候,跳下去,滚落在车厢外裹着的绿毡上。
这是一辆开往西湖镇的卡车,满满从那里来,现在她要回去了,寻找维尼。从前,满满和维尼,呆在同一座玩具厂,她们剪裁自同一块绒布,流过同一条生产线。是寒冷的冬天,她们互相依偎在一只硬皮纸盒里,被运到小镇的玩具铺,可是因为下雨的时候,维尼被淋湿了,又没有阳光,维尼美丽的长毛绒便纠结在一起,长满褐色的霉点。后来满满被一个女孩买走了,带去了另一座城市。满满一直记得,她走的时候,维尼躲在厚重的货架后面,用忧伤的眼睛偷偷看着她,欲言又止,让人好心疼。
满满找到从前那家铺子,只是维尼已经不在了。铺子里的伙计说:“你是满满吧,维尼昨天被一个男孩子买走了,那个男孩子留着很长的头发,背着大大的画夹,外套和围巾上沾满油彩。维尼走的时候,说有一个叫满满的布偶一定会来铺子里找她,所以就留一封信给满满,铺子里没有信笺,那个男孩子便从画夹里拿出一页纸给她写,就是这张。”
满满接过伙计递过来的信,“你知道我在等你吗?”潦草的字,歪歪扭扭地写在一页不曾着色的画稿上,画上,是大片大片的木棉花和一间木头的房子。满满的泪滑出琉璃做的眼睛,她固执地以为,只要找到画里的风景,就能找到维尼。
满满的出走,让东风街75号的阁楼不再平静,趴趴熊杜比一直偷偷喜欢着满满,他喜欢她的眼睛,那么忧伤,像是写满思念,每天晚上他都是抱着满满入睡,没有了满满,他的心像是掏空了一样寂寞。那扇绿色的窗一直关着,杜比等待着那辆装满果酱的卡车开过,带他去遥远的西湖小镇,寻找满满。
载果酱的卡车每天天黑之前都会开过西湖小镇,杜比就站在卡车开过后的路边,夕阳在他身后一点一点沉下去,他说,满满,如果因为维尼,你要离开我,那么,就让我陪你一起寻找他好吗?
七月流火,杜比踩着小小的脚踏车,载着布偶满满,碾碎一地阳光,寻找画里华丽的风景,寻找燃烧的木棉,木头房子,背画夹的少年。满满喋喋不休地对杜比说起她和维尼的爱情,从前,在西湖镇的玩具厂,她和维尼依偎在冰冷的硬皮纸盒里,仓库的屋顶千疮百孔,连漏进来的星光都是破碎的,一个大雨的夜,维尼把满满深深地埋进自己海藻一样的长毛绒里,为她遮风挡雨,风雨过后,维尼便得了奇怪的皮肤病,大把大把的毛绒开始发霉,脱落……
满满说着说着就掉下眼泪,杜比心疼地去拭她的泪,才发现,满满身上被泪水打湿的地方,已经开始发霉,脱落。杜比疯了一样把她牵到阳光底下。满满便站在阳光里落泪,杜比也落泪,满满,你已经没有了维尼,不要再让我也没有你好不好,你没有了维尼,你还有我,可是我没有你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却始终没有关于维尼的消息,满满每天都在哭泣,身上的长毛绒大把大把的脱落,杜比心疼得发疯,却又不知所措,只能每天骑着小小的脚踏车,穿山越水,为心爱的人寻找丢失的爱情,有时候她好羡慕维尼,无论在哪里,都有一个人牵肠挂肚地真心爱着自己。
杜比在去西湖镇玩具厂打听维尼消息的时候,偶然听见玩具厂的工人说,玩具布偶身体里的棉絮有着不一样的功能,有的控制动作,有的控制呼吸,有的控制语言,有的控制思维,如果把控制思维的棉絮抽空,那么布偶就会丢失记忆。杜比想,如果抽掉满满身上那块控制爱情的棉絮,那她不就可以忘记自己的最爱的人了吗?与其痛苦,不如忘记。如果这样一直流泪,一直发霉和脱落,总有一天,她会死掉。
也是一个大雨的夜,杜比趁满满睡着的时候,轻轻剪开她的胸膛,找到那块代表真爱的棉絮,抽空,然后把自己的身体也剪开,抽出自己身上控制语言和呼吸的棉絮,填进满满空落落的心。那一刻,杜比的心也空落落的,他掏心掏肺来爱的那个人,却要掏心掏肺去忘记另一个深爱的人。
满满醒来的时候,大雨已经停了,天边亮了七彩的虹,她茫然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杜比,疑惑地问,你是谁啊……她终于用选择性失忆忘记了自己最爱的人,可是她又怎么知道,原来自己最爱的人就是近在眼前掏心掏肺地爱着自己的杜比,只是自己一直没有发现。她忘记了自己最爱的人,也就忘记了杜比。
满满和杜比又爬上装满果酱的卡车,一路上杜比不停的掀起绿色的油毡眺望,阳光漏进来,照亮满满微笑的脸庞。杜比心疼地看着这个心里装满自己语言和呼吸的人,满满害羞地转过头去,不小心打碎了盛果酱的玻璃瓶子,鲜红的番茄汁溅满了那幅未曾着色的画,寂寞的木棉一下子燃烧起来,一色绯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