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己接物,而常怀慢心、伪心、妒心、疑心者,皆自取轻辱于人,盛德君子所不为也。慢心之人自不如人,而好轻薄人。见敌己以下之人,及有求于我者,面前即不加礼,背后又窃讥笑。若能回省自身,则愧汗浃背矣。伪心之人言语委曲,若甚相厚,而中心乃大不然。一时之间人所信慕,用之再三则踪迹露见,为人所唾去矣。妒心之人常欲我之高出于人,故闻有称道人之美者,则忿然不平,以为不然;闻人有不如人者,则欣然笑快,此何加损于人,只厚怨耳。疑心之人,人之出言,未尝有心,而反复思绎曰:“此讥我何事?此笑我何事?”则与人缔怨,常萌于此。贤者闻人讥笑,若不闻焉,此岂不省事!
【译文】
待人接物,如果常常怀着傲慢、虚伪、嫉妒、怀疑之心,就会让人看不起,这也是被品德高尚的君子所鄙视的。怀有傲慢之心的人,自己明明不如别人,却喜欢轻视别人。见到地位比自己低下并有求于己的人,不仅当面不能以礼相待,而且背后又暗地讥笑人家。这种人如果能反省一下自身,就应该惭愧得汗流浃背。怀有虚伪之心的人,言语十分委婉动听,似乎很诚恳,而心中却不以为然。这种人一时可能会得到别人的敬慕,但他把同样的手段用之再三,就会暴露出本来面目而被人唾弃。怀有嫉妒之心的人,常常希望自己比别人强,所以当听到有人被夸奖时,就感到忿忿不平,认为这种夸奖是错误的。而当听到别人有不顺心的事时,就幸灾乐祸。其实,这种行为对别人又有什么损害呢?只能徒增别人对你的怨恨而已。怀有疑心的人,别人言者无意,他却听者有心,并反复说:“这一定是在讥讽我什么事?那一定是在嘲笑我什么事?”这种人与人结怨,往往是从此开始的。贤明的人对于别人的非议,总能做到泰然处之,这岂不是省却了许多烦恼。
人贵忠信笃敬
【原文】
言忠信,行笃敬,乃圣人教人取重于乡曲之术。盖财物交加,不损人而益己,患难之际,不妨人而利己,所谓忠也。有所许诺,纤毫必偿,有所期约,时刻不易,所谓信也。处事近厚,处心诚实,所谓笃也。礼貌卑下,言辞谦恭,所谓敬也。若能行此,非惟取重于乡曲,则亦无人而不自得。然敬之一事,于己无损,世人颇能行之,而矫饰假伪,其中心则轻薄,是能敬而不能笃者,君子指为谀佞,乡人久亦不归重也。
【译文】
言论必须讲究忠信,行为要奉行恭敬的原则,这是圣人教人们获取乡亲尊敬的方法。发家致富,以不损人利己为前提,患难之时,以不妨碍别人而利己为基准,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忠”。一旦许诺,哪怕是极小的事,也一定要实现;一旦有约,一刻都不改变,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信”。待人接物要宽厚诚实,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笃”。对地位低下的人能以礼相待,言辞谦恭,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敬”。如果能够这样做,不仅能获得乡亲们的尊敬,而且能够诸事皆顺。然而,恭敬一事,因为于己无损,世人都能做到,只是有些人不能表里如一,表面上待人很好,而心中却并非如此,这就是能敬而不能笃,君子把这种人称为小人。久而久之,乡亲们就不再尊敬他了。
厚于责己而薄责人
【原文】
忠、信、笃、敬,先存其在己者,然后望其在人。如在己者未尽,而以责人,人亦以此责我矣。今世之人能自省其忠、信、笃、敬者盖寡,能责人以忠、信、笃、敬者皆然也。虽然,在我者既尽,在人者也不必深责。今有人能尽其在我者固善矣,乃欲责人之似己,一或不满吾意,则疾之己甚,亦非有容德者,只益贻怨于人耳!
【译文】
忠诚、信实、厚道、尊敬的品格先要自己养成,然后才能要求别人。如果自己还没有做到这一点,就以此来要求别人,而别人也会以此来要求你。现在能自我反省是否做到了忠诚、信实、厚道、尊敬的人是很少的,而以忠诚、信实、厚道、尊敬来要求别人的人却很多。其实,即使自己做到了忠诚、信实、厚道、尊敬,也不必要求别人也能尽数做到。现在有人能够自己做到忠诚、信实、厚道、尊敬,这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因此而要求别人也像自己一样做到这一点,稍不如意就心生痛恨,这种人缺少容人之德,很容易与人结仇。
处事当无愧心
【原文】
今人有为不善之事,幸其人之不见不闻,安然自肆,无所畏忌。殊不知人之耳目可掩,神之聪明不可掩。凡吾之处事,心以为可,心以为是,人虽不知,神已知之矣。吾之处事,心以为不可,心以为非,人虽不知,神已知之矣。吾心即神,神即祸福,心不可欺,神亦不可欺。《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释者以谓“吾心以为神之至也”,尚不可得而窥测,况不信其神之在左右,而以厌射之心处之,则亦何所不至哉?
【译文】
现在有人去干坏事,庆幸没有被别人看到,以至心安理得,无所顾忌。殊不知,干坏事虽可掩人耳目,却逃不出神的明察。我们做事时,内心认为是可行的,别人虽然不知道,但神已知道了;我们做事时,内心认为不该做,别人虽然不知道,但神已经知道了。我的心就是神,神就代表着祸福,内心不能欺骗,神也不能欺骗。《诗经》上说:“神的到来是不可测度的,怎么可以厌恶呢?”佛教徒认为“我的心感觉到神的到来”,尚且不能探测,更何况有的人不相信神在自己身边,而以厌恶之心对待,那么,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呢?
为恶祷神为无益
【原文】
人为善事而未遂,祷之于神,求其阴助,虽未见效,言之亦无愧。至于为恶而未遂,亦祷之于神,求其阴助,岂非欺罔!如谋为盗贼而祷之于神,争讼无理而祷之于神,使神果从其言而幸中,此乃贻怒于神,开其祸端耳。
【译文】
人们做善事没有成功而向神祈祷,请求神暗中帮助自己,虽然没有见到什么成效,心中也不会感到任何羞愧。至于干坏事没有成功也向神祈祷,希望神能暗中帮助自己,这岂不是自欺欺人吗?比如想去当盗贼而祈求神的保佑,在与人争吵、打官司理亏时去祈求神的保护,即使侥幸成功,这也是惹怒神,开祸端。
公平正直人之当然
【原文】
凡人行己公平正直者,可用此以事神,而不可恃此以慢神;可用此以事人,而不可恃此以傲人。虽孔子亦以敬鬼神、事大夫、畏大人为言,况下此者哉!彼有行己不当理者,中有所慊,动辄知畏,犹能避远灾祸,以保其身。至于君子而偶罹于灾祸者,多由自负以召致之耳。
【译文】
人自己能够做到公平正直,可以以此来事奉神,而不能以此来怠慢了神;可以以此来对待人,而不能以此来自傲。连孔子都说过:敬鬼神、事奉大夫、敬畏大人,何况庶民百姓呢?自己处事没有道理时,应该知道有所畏惧,这样才能躲避灾祸,保全自身。至于君子有时也遇到一些灾难,这多半是由于他过于自负所引起的。
悔心为善之几
【原文】
人之处事,能常悔往事之非,常悔前言之失,常悔往年之未有知识,其贤德之进,所谓长日加益,而人不自知也。古人谓行年六十,而知五十九之非者,可不勉哉!
【译文】
人能够经常对以往做过的坏事感到懊悔,对以前说过的话感到心神不安,对过去的无知感到羞愧,那么,他的品德修养就有所长进了。这就是所谓随着年龄的增长,品德方面有了进步,而本人却毫无察觉。古人说,年纪到了六十,就应该知道前五十九年做的错事。我们难道不应该以此自勉吗?
恶事可戒而不可为
【原文】
凡人为不善事而不成,正不须怨天尤人,此乃天之所爱,终无后患。如见他人为不善事常称意者,不须多羡,此乃天之所弃。待其积恶深厚,从而殄灭之。不在其身,则在其子孙。姑少待之,当自见也。
【译文】
凡是人做坏事而不成,不需要抱怨天抱怨人,这是天对你还很爱护,这样最终还不会有什么灾难。如果看到别的人做坏事常常做成了,不需要羡慕他,这是上天把他抛弃了。等到他的罪恶积累多了,就把他消灭掉。即使灾祸不降临在他身上,也会降临在他的子孙身上。姑且稍微等待一段时间,就自然可以看到。
小人当敬远
【原文】
人之平居,欲近君子而远小人者,君子之言多长厚端谨,此言先入于吾心,及吾之临事,自然出于长厚端谨矣;小人之言多刻薄浮华,此言先入于吾心,及吾之临事,自然出于刻薄浮华矣。且如朝夕闻人尚气好凌人之言,吾亦将尚气好凌人而不觉矣;朝夕闻人游荡、不事绳检之言,吾亦将游荡、不事绳检而不觉矣。如此非一端,非大有定力,必不免渐染之患也。
【译文】
一个人平时生活,之所以要接近君子而疏远小人,是因为君子所说的话,多是厚道端庄的,这种话先进到我的心中,到了我遇到事情的时候,自然也会厚道端庄的。小人所说的话,多是刻薄浮华的,这种话先进到我的心中,到了我遇到事情的时候,自然也就刻薄浮华了。又像早晚听到别人盛气凌人的话,我也就将不自觉地盛气凌人;早晚听到别人不加检点的放荡之言,我也就将不自觉地放荡不加检点了。像这样不止一件事,不是有很强的自制力,就必然免不了逐渐沾染上这些毛病。
老成之言更事多
【原文】
老成之人,言有迂阔,而更事为多。后生虽天资聪明,而见识终有不及。后生例以老成为迂阔,凡其身试见效之言欲以训后生者,后生厌听而毁诋者多矣。及后生年齿渐长,历事渐多,方悟老成之言可以佩服,然已在险阻艰难备尝之后矣。
【译文】
年长成熟的人,说话迂阔,而经历的事情却很多。年轻人虽然天资聪明,而见识却赶不上他们。年轻人照例把年长成熟当作迂阔,凡是亲身经历过取得成效的话语,要拿来训导年轻人,年轻人不听而指责他们的太多了。等到年轻人年纪逐渐增大,经历的事也逐渐多了,才领悟到年长成熟人的话,可以佩服。然而这时已在尝尽艰辛之后了。
君子有过必思改
【原文】
圣贤犹不能无过,况人非圣贤,安得每事尽善!人有过失,非其父兄,孰肯诲责;非其契爱,孰肯谏谕。泛然相识,不过背后窃议之耳。君子惟恐有过,密访人之有言,求谢而思改。小人闻人之有言,则好为强辩,至绝往来,或起争讼者有矣。
【译文】
圣贤也不能没有错误,更何况人不是圣贤,谁能每件事都做得十全十美呢。人有了错误,不是他的父亲兄弟,谁会去教诲、责备,不是他的亲密朋友,谁会去劝说?泛泛的认识,不过是背后偷偷地议论一番罢了。君子就怕有错误,暗地里去访问别人的议论,承认错误而想着改正;小人听到别人的议论,喜欢强言辩解,一直到跟别人断绝往来,有的还要发生矛盾纠纷。
言语贵简当
【原文】
言语简寡,在我可以少悔,在人可以少怨。
【译文】
谨言慎语,自己就会少一点后悔,别人就会少一点怨气。
觉人不善知自警
【原文】
不善人虽人所共恶,然亦有益于人。大抵见不善人则警惧,不至自为不善。不见不善人则放肆,或至自为不善而不觉。故家无不善人,则孝友之行不彰;乡无不善人,则诚厚之迹不著。譬如磨石,彼自销损耳,刀斧资之以为利。老子云:“不善人乃善人之资。”谓此尔。若见不善人而与之同恶相济及与之争为长雄,则有损而已,夫何益?
【译文】
坏人虽然大家都很厌恶,但也对大家有益处。这就是看到不好的人就警惕害怕,自己也就不至于做坏事。没看到不好的人就放肆,这样就会自己做出不好的事也不知道。所以家里没有不好的人,孝顺、友爱的行动也就显现不出来;乡里没有不好的人,诚实、厚道的形迹也就不显著。古代人物好比磨刀石,磨刀石自己磨损罢了,刀和斧头却利用它来磨快了自己。《老子》说:“不好人是好人利用的东西。”就是说的这个意思。如果看到不好的人而与他同流合污,并且与他比比谁更厉害,就只有对自己有损,有什么好处?
正己可以正人
【原文】
勉人为善,谏人为恶,固是美事。先须自省:若我之平昔自不能为人,岂惟人不见听,亦反为人所薄。且如己之立朝可称,乃可诲人以立朝之方;己之临政有效,乃可诲人以临政之术;己之才学为人所尊,乃可诲人以进修之要;己之性行为人所重,乃可诲人以操履之详;己能身致富厚,乃可诲人以治家之法;己能处父母之侧而谐和无间,乃可诲人以至孝之行。苟惟不然,岂不反为所笑?
【译文】
勉励别人做好事,劝阻人做坏事,固然是好事。但首先必须自我反省一下:如果我平时自己做得不好,岂止别人不会听我的话,反而为别人所轻视。就如自己当朝臣有值得称赞的地方,才可教导人怎样当好朝臣;自己处理政事有成效,才能教导人怎样去从政;自己的才学为人所尊重,才能教导人增进修养的关键在哪儿;自己的性格品行为人所重视,才能教导人操守行为的详细方法;自己能亲身致富,才可教导人治家的方法;自己能在父母身边而和睦无隔阂,才能教导人孝顺的行动。如果不是如此,岂不是反被人讥笑吗?
浮言不足恤
【原文】
人之出言至善,而或有议之者;人有举事至当而或有非之者。盖众心难一,众口难齐如此。君子之出言举事,苟揆之吾心,稽之古训,询之贤者,于理无碍,则纷纷之言皆不足恤,亦不必辩。
自古圣贤,当代宰辅,一时守令,皆不能免,况居乡曲,同为编氓,尤其无所畏,或轻议己,亦何怪焉!大抵指是为非,必妒忌之人,及素有仇怨者。此曹何足以定公论,正当勿恤勿辩也。
【译文】
人们话说得虽好,却仍有议论的;人们做事很得当,却仍有责怪的。人多了,心就难于统一,口味就难于一致,竟到如此地步。君子说话办事,如果在自己心里衡量一下,用古代的训导来考察一下,向贤良的人去咨询一下,如果不违背道理,那么乱纷纷的议论,都不用去管它,也不必去辩解。
自古以来的圣人,当代的宰相和大臣,一时的太守、县令,都不能避免被人议论,更何况住在乡里,同为百姓,没有什么可敬畏的,被人轻易地议论,又有什么奇怪呢?基本上来说,把对的说成错的人,都是妒忌的人,和平时就有仇怨的人。这类人哪足以决定大家的公论呢?可以不去管它不去辩解了。
谀巽之言多奸诈
【原文】
人有善诵我之美,使我喜闻而不觉其谀者,小人之最奸黠者也。彼其面谀我而我喜,及其退与他人语,未必不窃笑我为他所愚也。
人有善揣人意之所向,先发其端,导而迎之,使人喜其言与己暗合者,亦小人之最奸黠者也。彼其揣我意而果合,及其退与他人语,又未必不窃笑我为他所料也。此虽大贤亦甘受其侮而不悟,奈何?
【译文】
有喜欢宣扬我优点的人,使我喜欢听而感受不到他是谄媚的,这是小人当中最奸诈狡猾的。他当着我的面奉承我而我很高兴,等到他回去跟别人说时,保不准不暗地里讥笑我被他愚弄了呢。
有喜欢揣摸别人的意向的人,先开个头,引导他,逢迎他,使他喜欢自己的话,与自己暗中相合,这种人也是小人当中最奸诈狡猾的。他揣摸我的意思而最终与我相一致,等到他退下去跟别人说,也保不准不暗地里笑我被他料中了呢。这样即使是很好的人,也甘心被他侮辱而发觉不了,有什么办法呢?
凡事不为已甚
【原文】
人有詈人而人不答者,人必有所容也。不可以为人之畏我而更求以辱之,为之不已。人或起而我应,恐口噤而不能出言矣。
人有讼人而人不较者,人必有所处也。不可以为人之畏我,而更求以攻之。为之不已,人或出而我辩,恐理亏而不能逃罪矣。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