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蓝天白云,红日高照。人民南路上彩旗飘飘,人山人海,敲锣打鼓声、口号声震耳欲聋。人海中,有胸佩大红花和上山下乡纪念章整装待发的知青,有热情相送的党政领导及家乡父老,更有难分难舍的知青们的亲属。我的许多川大同学也来了。穿梭在人群中的新闻记者还采访了我。当他把话筒伸到我面前时,我激动地对送行的同学们说了一些豪言壮语:“读书明理立大志,主席教导暖我心;奔赴农业第一线,三大革命当尖兵。”“改造乾坤意志坚,脱胎换骨不畏难;学习侯隽、邢燕子,告别温室去种田。”当时情景,真是比过节还热闹。
当满载着500名知青的15辆大卡车启动的时候,鞭炮声又噼噼啪啪地加入了送行的大合唱,把热烈的气氛推向了高潮。紧随15辆出征车后面,还有十几辆大卡车满载着送行的亲属,浩浩荡荡,一路出城。到了双流县的路口,知青与亲属们全部下车,依依惜别。有紧握双手的,有抱头亲吻的,有泪流满面的……曾红麟的母亲哭喊着“我的红麟女儿呀……”亲人们千叮咛万嘱咐,真是难舍难分啊!
我们的车开出老远了,家长们还站在原地,挥动着手臂,凝视着我们远去……当时,我们中年龄最小的才十四五岁,最大的也就是二十五六岁,风华正茂。
有人问:“你都上大四了,为什么还要当知青呢?”
1963年初,我在读四川大学中文系四年级时,不幸患了精神抑郁症,休学住院治疗,病愈后学校让我休养两年再复学。我认为这是浪费青春,不愿在家休息。当时,青羊宫街道办事处党委聘我当民办中学教师兼班主任和学校会计,后又兼任少先队辅导员。刚干了一个学期,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我响应号召,积极报名。
我在川大读书时,就曾通读过四卷《毛选》,申请下乡后,又着重学习了《毛选》中的《青年运动的方向》、《矛盾论》、《实践论》等文章以及“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等指示。毛主席说:“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实行不实行与工农相结合,立志并实行的是革命的,否则就是不革命的,甚至是反革命的。”这使我明白了与工农结合的重要意义,明白了一个革命青年只有走与工农结合的道路,在三大革命斗争的熔炉中自觉锤炼自己,才能当一个合格的革命接班人。毛主席还说:“一个革命的知识青年,应当热情地到农村去,脱下学生装穿起粗布衣,不惜从任何小事做起。”当时,我还写过一首诗,其中有这么几句:“白天毛选随身带,见缝插针学起来;晚上还要加夜班,梦中也在背毛选。思潮起伏难入眠,干脆翻身坐起来……读毛选,读毛选,好似婴儿偎母怀,愈读愈觉心头暖……”
有人说:“你已经读到大四,马上就可以拿本科文凭了,这时下乡,不是太可惜了吗?”
当时我认为革命青年应该以祖国的需要为第一志愿,“一二·九”运动中的青年,不是多数都在大学读书吗?可当时的形势是:华北之大,已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于是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毅然投笔从戎,奔延安,赴太行,到抗日第一线去。他们不但放弃了学业,更有人抛头颅,洒热血,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在民族革命中建功立业,成就了自己光辉的一生。今天,我们为什么不能发扬他们的革命精神,投笔从农,在全党全民大办农业的热潮中,在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的三大革命斗争中去奉献青春、智慧和力量,把自己锤炼成合格的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呢?有什么可惜呢?
当时我积极参加团市委组织的各种学习活动。除了学“毛着”,学革命先辈的精神,还学习侯隽、邢燕子、董家耕、赵耘的先进事迹,听成都市先下乡的知青陈云珍、杨元安、张洪遂作的报告;看话剧《青年一代》,看电影《朝阳沟》;到青白江公社去实习,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开座谈会、讨论会等等。这一切,使我对上山下乡,当一个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永久牌”的新农民非常向往,认为那是比回四川大学复学还要有意义的事。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复学的机会,义无反顾地申请上山下乡了。我多次写申请,表决心,被川大同学誉为热血青年。我当过成都市西城区人代会列席代表并在大会上发言,又到一些中小学去作报告;召开成都市上山下乡动员大会时,我是主席团成员,就座于主席台上,还作了大会发言;《四川日报》、《成都晚报》的相关报道中都提到过我。
后来,从成都出来的车队又兵分三路,向大凉山进发。其中有两路各200人分别去了越西和普格,我们这一路100人则直奔凉山州首府昭觉县。
尽管一路颠簸劳顿,风尘仆仆,但每到一地,都受到当地群众的热情接待。五通桥流化溪幼儿园小朋友的舞蹈,美姑县年轻人的女声小合唱,西宁的电影《山间铃响马帮来》
等等都在我们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今还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4月11日中午,车队就要到达昭觉了,老远就望见昭觉大桥上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从昭觉大桥到烈士塔以至整个昭觉城,里三层,外三层,到处都挤得满满实实的。
州县领导还与我们亲切地一一握手,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我们则不顾一路的疲惫,一遍又一遍地高喊革命的口号。有些彝族老乡,站在高高的烈士塔上,兴奋不已地发出“啊-啊-”的喊声。
我们在州府住了四天。兴奋与激动之后,有些人心里犯起了嘀咕:昭觉城太小了,真是“一灯照全城”,“一家煮肉,全城闻香”。公路是泥巴路,车子一过,尘土飞扬。路上行人,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路边的建筑,大都是矮小的土坯房、瓦板房,我们戏称“昭觉的钉子(指瓦板房上压的大石头)一颗有几十斤重”。晚上没有路灯,没有商店,也几乎没有行人,全城一片漆黑,一片死寂。老乡,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打赤脚,据说冬天脚冻裂了,就用针线缝起来,减轻行走时的疼痛;身上穿的察尔瓦、百褶裙破烂肮脏,据说从来不洗;有的在地上坐着啃荞粑、包谷粑;有的几人一堆传递着喝一碗酒,手脸都脏得发黑,据说也是从来不洗,因为怕洗了后荞子、麦子就长不好。真是贫穷、落后、愚昧得无以复加。
这一切,与车水马龙、文明富裕的成都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反差,而自己今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真是不可思议,不敢想象。于是乎困惑、彷徨、落空、无奈等负面情绪一起涌上心头。张发云、马长珍等几个年龄小的女生,竟关上寝室门大哭起来。这时带队干部立即分别与她们谈心,用自己离家参加革命的亲身经历循循善诱,开导启发。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们住地的大门上、墙上贴满了这些小同志在成都时历次用大红纸写的决心书,原来它们还是带队干部让成都方面空运来的哩!
重温出发前的决心,使大家坚定了扎根凉山的意志。我们观看了州文工团的精彩演出,什么《奴隶之歌》、《红披衫》、《快乐的诺苏》、《阿哥追》、《全家福》、《修路的大哥卡沙沙》……观看了电影《达吉和她的父亲》,又与社干部、社员代表座谈,更重要的是,我们12日专程谒拜了烈士陵园,并向其英灵庄严发誓:“……我们要继承先烈遗志,在烈士们洒下鲜血的这块热土上,洒下我们的热汗,用它来浇灌这片热土,为它美好的未来奉献我们的青春和智慧;我们要踏着先烈的足迹,走到共产主义。”
15日,我们跳坝点的17名男女知青,在队干部和送行的县干部带领下,出城向目的地前进。当时六个知青点中,跳坝离城最远,还隔着一条昭觉河。来到河边,隔河眺望,跳坝队就在对面的半山坡上,坡后是渐渐高上去的大山。喜气洋洋、笑容满面的社员早已在山坡上敲锣打鼓迎接我们了。年轻人争抢着帮我们背行李,全队男女老少一路夹道簇拥着我们到达住地。那是全队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两栋土坯瓦房,有一个大小适中的晒坝,是全队开会的场所。坝子打扫得很干净,上面还堆放着两大堆社员们为我们准备的柴火。另两方,一栋是一个老阿妈的住房,一栋是一个巴底(单身汉)的住房,坝子就在这四栋房子的包围中,像一个小小的四合院。
在欢迎会上,队上用早已宰好的牛羊、杀好的猪鸡为我们接风。我们与社员频频举杯,并且第一次品尝了彝族待客的坨坨肉、杆杆酒、酸菜汤以及那没滤过的豆渣……那天夜里,在彝家山寨的新家里,在木板搭成的连铺上,我们睡得特别香。
刚下队时,国家发给我们每人每月六元生活费(三个月后改为三元),供应粮食30斤,肉一斤,清油半斤(一年后全部取消)。开始时,我们仍能每月打一次牙祭,平时还可以买点最便宜的莲花白来当菜,买一点干海椒和盐来调味,油则少得可怜,后来就只有以洋芋为菜了。再后来,就产什么,吃什么,除少数大米外,只能以洋芋、包谷、荞籽、燕麦、黄豆为主食了,副食基本上没有。由于劳动量大,油荤奇缺,几乎人人吃不饱。然而马长珍等小女生就是肚子再饿,对洋芋等粗粮仍难以下咽,经常把洋芋坨坨送给男生吃,自己只喝一点黏稠的洋芋汤汤。看着这一幕,我都有点怀疑“饥不择食”这句成语了。小女生曾红麟吃了粗粮后,一直不消化,天天拉稀……社员视粮食为命,自留地里也种粮食,不种蔬菜,他们是可以只吃洋芋等粗粮不吃蔬菜过日子的,我们则实在不行。有一次,我们用洋芋向凉山铁厂的“改右学习队”换了些莲花白来调剂一下生活,被队长大骂一顿,说我们“傻”,“不知道过日子……”
后来,我们向社员学会了做嘟拿粮(又称连渣菜),并学着社员们薅包谷时,将杂生其间的野菜扯起来,择洗干净,加在嘟拿粮里混着吃;向社员学着吃海椒盐巴水蘸洋芋;把包谷加工成粉,粗的作包谷饭,细的炕包谷粑;把荞籽脱壳打粉后,蒸窝窝头、煮荞粑粑;把园根叶煮了,沤酸,晾干做酸菜;并粗细搭配,变着花样吃。半年后,我们不但能在集体户中做到收什么吃什么,还能到社员家做客,与他们同吃一锅饭了。其中,我们最喜欢吃的就是他们做的嘟拿粑,于是社员们做了嘟拿粑或什么其他好吃的东西,总爱请我们去家里分享。
刚下队时,我们听不懂彝话,更不会说彝话;大多数社员也听不懂汉活,不会说汉话。
互相语言不通,无法交流,严重阻碍着我们与彝族群众的融合。只有转业军人马忠全、会计曲木新尔和个别小伙子会汉话,他们成了当然的翻译。在劳动生活中,每当社员用彝话说什么,我们就不约而同地问:“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就不厌其烦地为我们翻译。我们想说什么,就问他们用彝话怎么说?比如“今天干什么?”彝话为“额捏虾苏?”于是每天早上,我们见队长就问:“队长,额捏虾苏?”我们还彝汉话互译编成歌谣,比如:吃饭就是渣子苏,睡觉就是依里古,要问你们哪里去,彝话里面叫卡波。有时,我们又将彝话说成俏皮话,比如“快点来”,这话是“嘿几木哪”,为了好记,我们就俏皮地说“海椒不辣”,一下子就记住了。有些女社员总爱问我们“阿母额额?”(想妈妈吗?)我们先马上重复一遍,接着答“阿额”(不想)或“额”(想)。开会时,大人们爱说:“阿衣,躺沙!”我们也马上重复一遍,并通过翻译知道是“小孩,别闹了”。我称之为重复记忆法。我还特地准备了一个小本子,记录常用彝汉话互译,一有空就拿出来读、背、记,就像在学校时学外语一样。大约过了半年,我们就可以彝汉话夹杂着说“团结话”了。有时,还外加手势比画。
一些年轻社员也向我们学汉话,说“团结话”。比如“休息一会儿”,说“一领领休息”;“心肠很好”,说“心肝瓦九瓦”;“身体好”,说“各博好儿好”……工夫不负有心人。不久,我们就可完全甩掉翻译,流利自如地与社员交谈了。闲来无事,走村串户,夜深人静,听老木苏(老年人)讲故事都没有问题了。我们与社员更加亲密无间,自然也就不再孤独寂寞了。
插队落户当农民,对我们这些大城市的少男少女来说,确实够呛。我们生来就没下地劳动过,什么栽秧子、割谷子、收麦子、薅包谷、挖洋芋……从来就没有干过,完全是陌生的。就说脱鞋下水田弯腰栽秧吧,已经让我们腰杆胀痛得难以忍受了,更何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栽出来的秧子还不合格哩。因为不得要领,不是浮秧,就是五爪秧,还不成行,且速度极慢,跟不上趟。有一天出早工扯秧子,一条受惊的水蛇四处乱窜,吓得女生们大声尖叫,慌乱成一团。还有一天下水田栽秧子,我发现两条小腿肚子钻进了五六根蚂蟥,用力拍打得生疼后,蚂蟥终于退了出来,但立即鲜血直流,令我胆战心惊。当时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薅包谷不是杂草除不干净,就是把包谷苗判了死刑;挖洋芋也常把大得爱人的洋芋挖烂成一分为二;割谷子也笨手笨脚,常留下一根根稀疏地立在原处,戏称烧香拜佛。割麦子时腰和腿胀痛得不行,干脆跪在地里割,而且人人手上先是磨出了血疱;继而破了,血流不止,疼得钻心,最后变成老茧子。背包谷、洋芋上公粮,挑大粪,令双肩出血、发肿、掉皮,疼痛难忍。但活路还得天天坚持干下去,没办法,我们喊出了“扁担压痛扁担医”的口号,也就是以毒攻毒吧。嘿,你别说,这一招还真灵,由于横下一条心,咬紧牙关拼命干,疼痛反而减轻了许多,甚至消失了。
有一次,我背了一大背洋芋,小心翼翼地从山上下来,刚走上水稻田坎,一不留神,左脚踩虚了,陷在水田里,怎么也拔不出来,努力挣扎了许久,一点效果也没有。幸好男知青曾纪云路过,才用力把我拉扯上来。对这个力大无比的曾纪云,我真是感激不尽……劳作确实艰苦极了,天天的日晒雨淋,背太阳过山,我们不但脸变黑了,皮肤变黑了,手杆上、肩膀上都脱了几层皮。
所幸的是,社员并没笑话我们,嫌弃我们,而是反复地,不厌其烦地手把手教我们,鼓励我们,当我们有了一点进步,就及时表扬我们,使我们越来越信心百倍。在社员们的热情关爱和耐心帮教下,通过我们自己的刻苦学习与锻炼,一年下来,我们基本上学会了要干的所有农活,样样都整得起放得下了。
从我们下队到离开,彝族社员对我们都非常之好,他们常说:“你们离开家乡,离开爸爸妈妈,来到跳坝,跳坝就是你们的家,我们就是你们的亲人。诺苏(彝族)汉呷(汉族)一家亲嘛!”他们称我们“如如阿衣”(知识青年),给我们取彝族名字,什么木呷、木牛、呵呷、果子、阿母妞妞……我是自己取了“凉山雄鹰”,让他们翻译成彝话即“古火久什么”。
我看见一个十来岁的阿咪子(女孩),全身一丝不挂,一片黄泥巴色,只见两个黑眼珠子在不停地转动,心中不忍,便将自己的衣服剪短袖子、裤脚给她穿上。她高兴地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