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盛夏,正午,林中一丝风也没有。一时兴起,四个人,两把大锯斗得难分难解,挥汗如雨,便一起脱光上衣和长裤,只穿了一条内裤。送午饭来的女同学赵胖竟无声无息地穿出密林,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那时,我们一派书生气,平日无论多热,小伙子们至少也要穿件破背心,从未打过光巴胴。也许根本没有料到几个小伙子会全都穿得这样少,赵胖一下愣住了,涨红了脸站在那儿,一时手足无措。我们正斗得物我两忘之际,忽觉眼前一亮,恍惚中见一个穿红花短袖衬衣的姑娘站在面前!也许是热,也许是羞,她胖乎乎的圆脸上挂几粒汗珠、飞两朵红霞!赵胖其实远算不上胖,丰满而已。忽觉绿色的山林中万籁俱寂,还真有点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意境!几个人便也一齐呆呆地望着她,好一阵才猛然回过神来,慌忙穿上背心和长裤。为掩饰窘态,嘴快的韩凯忙说些诸如“一个人走林子怕不怕”、“送的啥子好吃的”之类的废话,手快的我忙接过她的背篼和提在手中的半桶菜汤。背篼里是一个搪瓷盆扣着的大搪瓷盆,我揭开一看,哟,冒冒的好大一盆洋芋干饭!还有一大碗青菜。我们的胃口好极了,一阵狼吞虎咽。记得很清楚,那一大盆干饭,估计要七八斤米加七八斤洋芋才煮得出来,最后只剩下几个光洋芋在盆底滚来滚去。
半个多月,我们四个人改了几十方椽子,给林场换回近千元人民币。那个年头,那可是笔不得了的巨款!是林场年终分配现金的大头。
你说,我们劳动强度大,肚中又缺油水,饭量自然大些,怪得着我们吗?叫我们怎么改正?
那次火塘边的民主生活会,最终变成一场激烈的争论和争吵。原先被一团和气的表象所掩盖的各种问题,一下暴露出来了。真是“槽内无食猪拱猪”呵。看来,乌托邦似的林场内部矛盾重重。
时间到了1967年年初。一个寒冷的冬夜,许多男生照例围着火塘洗脸洗脚。几乎所有男生都只有一个搪瓷盆。先当洗脸盆,去厨房大铁锅里舀了半盆热水,端到火塘边。
洗了脸,拧干洗脸帕拿在手中,把脚伸进那热水中去,洗脸盆变成了洗脚盆。
不久前林场进行了年终决算,我们的劳动日值两角九分五厘钱。我们中体力最强的,劳动一天,初时记八九个工分,后来会耕田犁地了,最多也就九分七八。劳力弱点的记七八分,更差的只有六七分。十分算一个劳动日,我们多的做了三百多个劳动日,少的也有两百来个劳动日,那差不多是天天出工了。可扣除口粮款后,最多的分了不到三十元钱。
火塘边很自然地议论起年终分配。有人大惑不解地说:“恁个辛苦地劳动了一年,怎么才分了七块钱?还买不到穿烂了的那身衣服和那双鞋呢。”我调侃道:“不少不少,如果换成日元,就是一千元了。”韩凯一算,嚷道:“啥子哟,一日元才当我们七厘钱?不可能不可能!”于是韩凯和我为人民币与日元的比值争了起来。本是好朋友的我俩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打赌,说错了如何,对了怎样,最后却毫无结果。没有权威裁判,更没有图书馆可查资料。记得两三个月后,我竟从一张偶然得到的《参考消息》上看到答案。忙拿去给韩凯看,他却说:“《参考消息》上说的,不作数。”
有一次出了个事故。
好几个人围着火塘取暖。我坐在长凳的一头,光足踏着自制的木板拖鞋,鞋跟轻踏在塘边石上。两手各拿着一只刚洗净了的袜子,一边与同伴吹牛,一边专心地烘烤着袜子。
这是双很舒适耐穿的尼龙袜。那时尼龙袜很贵,花了二元八角钱,用去一年收入的十分之一。夏天不必穿,春秋舍不得穿,冬季天冷才穿。而今过了大半年,足跟部磨出个小洞。我要在临睡前把袜子烤干、补好,明天才有穿的。繁重的体力劳动,衣服的肩背部,裤子的膝部都很容易磨穿,我和大多数男生都学会了自己补疤。有的补得好些,有的手艺则很孬,那颜色不同的补丁东拉西扯的使衣裤变了形。有的男生补不好,就厚着脸皮找女同学帮忙。有些人也可能是“别有用心”,是在找机会相互接近吧。但为了避嫌,这种补衣之类的帮忙通常正大光明地在火塘边进行。那时恋爱似乎是不允许的。也有一两个小男生人缘既差,又懒,常穿着有破洞的衣裤。就这点而言,还比不上农村小伙子,他们有家,有母亲或女人。
火塘边还有好几个人和我一样,在烤袜子,烤解放鞋,还有烤衣服的。有的懒得拿着,于是塘边插了几根小棍,挂着要烘烤的鞋袜之类。尼龙袜易烤干更易烧坏,我正小心地翻烤袜子,不防长凳另一头的人忽然起身离去,长凳猛地翘了起来,我一下失去重心,木板鞋飞了,不知怎么右脚竟一下伸入炽热的火塘灰中,火塘边顿时响起几个女生的惊叫声。我爬起来一看,足底皮厚没什么,足背红了一大片,霎时冒起了几个大泡。若是现在得马上去医院。当时条件太差,仅打盆冷水浸了一阵,擦了些菜油。使旁人惊奇的是,我几乎本能地把尼龙袜举得高高的,袜子一点也没受损!
脚有伤上不了坡,手还闲不住。这天,管家“存半”便安排我和不知什么缘故也留在家里的“圣人”去办米。“存半”当然不是真名,她叫程姑琳。她年龄和我们也差不多,却极具中国妇女精打细算、勤俭持家的美德。凡收获的粮食蔬菜,她必优先考虑怎样妥善贮藏,细水长流。故大家戏称她为“存半”。记得那次过春节,她竟变戏法似的搬出了各种平日难得一见的零食:葵花子、南瓜子、核桃、板栗子,甚至还有几大捧晒干了的枣子!
火塘边的方桌上,一时还真有点琳琅满目,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一点点贮存起来的。
“真理往前半步就是谬误”。“存半”有一次却也“存”出了问题。秋末,我们收获了许多好吃的大萝卜贮藏在窖里。进入冬季后,饭桌上蔬菜越来越少。同学们多次要求:窖里有那么多萝卜,为什么不拿出来吃呢?“存半”却说:“慌啥子慌!恁个长的冬天才刚刚开始,没得菜吃的日子还长得很哩。”坚持现在没到吃萝卜的时候。不料等她认为到了可以吃萝卜的时候,大家搬开火塘边窖上的大石板一看,表层的萝卜已经生出两尺多长的芽,完全空心了,下面的已完全烂了!大家心痛得好一阵埋怨。她当然也难过极了,眼睛红红的,当场掉下泪来。
话题还是回到办米。所谓“办米”,就是把谷子“办”成能下锅煮饭的米。办米至少有四步:砻、风、舂、筛。又要技巧又费力的过程就不说了。我这人生来命苦,这类手上活常常是一看就会。舂米我不惜力气,筛米则技术娴熟,办的米又白又熟,“存半”很满意。
交了差,也很疲乏了。我随便擦把汗,和“圣人”坐在院边石板上休息,悠闲地等着去黑石窖的大队收工回来。远远看去,对面那匹向南延伸过去的大山,像一帧静止的画。
夕阳的余晕,把青绿的山的上半部涂上明亮的金色。好像大山后面有双巨手在拉动一块巨大无朋的金色幕布,只见那金色的幕布向山顶滑上去,很快消失了。远远的,出现了一些隐隐约约的人影,人影渐渐连成了一条细绳,那细绳时断时续、时隐时现,在画中缓缓游动。因那细绳的游动,彰显出那山的峥嵘和路的蜿蜒。我站起身,挥动双手吆喝,长长的吆喝声在山谷回荡。细绳中有人挥手响应。
虽然看到了,也喊应了,那队人真走拢还要很久,我坐下和“圣人”继续聊天。也许是汗流多了没地方畅快地冲洗一下的缘故吧,我很自然地想起了故乡重庆的两条大江。我讲起了那年暑假畅游嘉陵江的得意往事。正发大水的嘉陵江,浩浩荡荡、奔腾咆哮,处处是变幻莫测、暗伏杀机的急流旋涡鼓涌。艺高人胆大,我与一个同伴从磁器口下水,在滔滔洪流中顺流直下,经高家花园、石门、红岩嘴,直到化龙桥才慢慢收水靠岸。说到兴起时,不禁手舞足蹈、得意忘形。
“圣人”叫邹在柏,她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秀发齐耳。性格有些内向,说话多轻言细语。有时笑也努力地抿着嘴,颇有笑不露齿之大家闺秀风范。因古文好,有时又冒出一两句之乎者也,遂被戏称为“圣人”。记得有一天晚饭后,也是在火塘边,大家天上地下瞎吹。不知谁说到毛主席的“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又扯到辛弃疾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皆是何等的气魄。“圣人”一时兴起,极认真地说近来她也填了三首词,并当众背诵。如今“圣人”见我说得热闹,也渐渐话多起来。她动情地讲起小时候妈妈给她缝衣服的事。她说,妈妈缝的衣服好像总是大些。略一停顿,“圣人”忽然很郑重地说,她还穿着三岁时妈妈亲手给她缝的背心,问我信不信?我说三岁时穿的背心,现在怎么穿得?
不信不信!她见我怎么也不相信,急了,一边申辩一边还顺手掀起衣角,以示正穿在身上。余光一瞥,那好像是件深色的马甲之类。
话题不可避免地扯到将来想干什么。提起将来,我和“圣人”的心情不约而同都沉重起来,刚才的兴致一下飞到九霄云外。我站起身,茫然四顾,不由想起李太白的诗句:“拔剑四顾心茫然。”许久,遥望南天,一缕低沉缓慢的男低音飘荡在山谷的风中,那是在知青中传唱已久的歌:
离别了山城已不知多少年啊亲爱的故乡,望了又望眼前总是一片凄凉和渺茫。
什么时候才能够看到故乡的面貌?
什么时候才能和亲人欢聚在一堂?
唱着唱着,我发觉自己眼中已有泪花。不知何时“圣人”也低低地跟着唱起来。
并不算太笨的我和“圣人”想来想去,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在这里挖地怎么能大有作为。沉默许久,胡乱设想了几种可能后,我有些丧气地对“圣人”说:“其实扫马路也是不错的职业。你想,那扫帚有好重嘛。当然是去扫重庆的马路。”“圣人”告诉我:“回重庆去当看门人也可以,最好是图书馆的看门人。”她说:“可以随便看好多书。”若干年后,她终于可以去重庆师范大学的图书馆“随便看好多书”了。不过不是以图书馆看门人的身份,而是以大学教师的身份。
1967年3月初的一天傍晚,我们的火塘边来了两个颇有些神秘的客人。为什么说颇有些神秘呢?理由有三。首先,那是两个陌生人。他们也不认识我们林场的任何一个人。不像以往的来客,多是林场某人的同学朋友之类。其次,两人的举止也有些奇怪。
挎包中明明有什么却藏藏掖掖地不痛快地拿出来。看得出,他们刻意避开场长和任何老场员。最后,两人的言谈更不寻常,他们是来串联的!
在这之前,我们通过各种渠道也知道些文化大革命的消息。都说大城市里的大学生们不上课了,干些游行、贴标语或到处串联之事,离我们远得很。那两个人却把文化大革命拉到了我们身边。
傍晚,场长和老场员都回家去了。在火塘边,只有我们知青了。他们从挎包里拿出那卷神秘的东西,那是一卷传单。他俩从中抽出几张递给我们。传单的刻板和油印都很不专业,字倒看得清楚。就着火塘中晃动的火光,见那传单抬头赫然一排大字:告全县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同胞书。内容大致是列举了社办林场的若干弊病,号召全体重庆知识青年行动起来,砸烂社办林场。特定于3月12日,全体重庆知识青年到县城参加大会,商议砸烂社办林场的事。落款是“1079战斗团”。
来人极为健谈,满口新名词,也许可算“文革”中通江县知青中的先知先觉者。原来他俩一个是通江知青,叫马朋(化名。应本人要求,隐去真名),另一个是巴县知青,叫范根红。两人是重庆三中高64级的同学。年初,两人回渝探亲,接触了“文化大革命”。想到重庆知青在大巴山的艰难处境,一时雄心万丈,觉得要为改变知青们的命运干些什么。
两人联络了几个志同道合的知青(有通江县春在林场的,还有巴中的、万源的,姓名都记不太清楚了),弄了台油印机,辗转回到通江。在离县城近的春在林场安营扎寨,竖起“1079战斗团”的旗帜(文化大革命时期,几个人便是一个“团”)。他俩解释了“1079”的含意:“1”像扁担,“0”似背篼,“7”如锄头,“9”若粪瓢。即“1079战斗团”是知识青年自己的造反组织。由马朋主持,范根红执笔,几个人夜以继日印刷了几百份《告全县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同胞书》。怎么送到全县那么多知青手中呢?当时唯一可行的送达方式竟和古人一样,背在背上,跋山涉水,用双脚走去!“1079战斗团”的人分成若干组,一组去县城,找掌权的县武装部长,争取集会得到批准。还要与“安办”及造反派沟通。另几组,负责把《告同胞书》送到全县的每一个林场。林场分布在县境内的崇山峻岭之中,由一个林场到另一个林场往往要翻山越岭走几十上百里,餐风宿露、忍饥挨饿是免不了的。他俩的任务本是去县城与上层沟通,因东风林场在全县知青中具有号召力,故他俩先到了我们林场。
东风林场全是重庆七中的应届毕业生,算办得好的。当时我们内心深处,已对前途充满忧虑和迷茫。更有一些林场由于种种原因,连吃饭都成问题。也许知识青年们天真地认为,砸烂了社办林场,才有可能改变现状,甚至可能回重庆去。不是有句名言叫“不破不立”么。加之静极思动,听到说全县知青都到县城开会,肯定热闹。还可见到平日很难见到的在其他林场的朋友、同学,故无不踊跃。
3月12日一大早,我们林场的知青几乎倾巢出动。虽说服装不可能统一,但有一样装扮却很一致:每人都左肩斜挎一个林场统一做的小红书包,右肩斜挎一个也是林场统一买的仿军用水壶。小红书包内装几本32开的小册子,其中“红宝书”是必备的,另外还有《十六条》之类。从我们林场到通江县城有两条路。一是从梁上走,号称九十里。二是经浴溪口到县城,先走五十余里小路,再走17公里公路,两者相加也有90里,好像差不多。但公路长度比较真实。虽说是公路,又绝无车坐,故通常情况下,都走梁上。
我们三十多人一路急行,刚过午便来到县城外。有几个负责联络的知青远远看见,便高兴地跑到城外迎接。看到我们统一的小红书包和水壶,他们兴奋地夸我们阵容整齐,认为又到来一支主力军。肚子早饿了的我们涌进一个小食店,每人吃了四五碗小面,空碗在桌上叠了很高。林场治保委员、好出头露面的韩凯和知青副场长皮永诚两人,便跟负责联络的知青去了。
后来韩凯告诉我们,他们去了大会筹备组(好像是邮电局旁的空房,谁也记不清了),去的有一中三中的、七中的,总之,县内较有影响的林场都有人去了。有人宣布到的人都是大会筹备组的。在讨论大会宗旨时却争论激烈,一些知青认为社办林场不利于与贫下中农相结合(这是可以说得出来的理由,当然有点言不由衷)要砸烂。另一些则担心知青太弱小,在一起还可相互照顾,分散后的生存有问题。但有一点看法基本一致,即对知青们的艰难处境不满,普遍对前途感到忧虑,遂迁怒于社办林场这一组织形式。虽明知纵然砸烂了社办林场,也很难拿到户口回重庆,也要先砸烂再说。韩凯说:“1079战斗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