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声的群落:续编(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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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铭心往事(4)

初期,我在董家的痴与傻,本是用田园牧歌式的闲情雅趣,去逃避当时没完没了的阶级斗争。但后来,董家要我当上门婿(把祖宗八代都卖了),对一脉单传的我,实难从命,其结果只有“东风恶,欢情薄”了。

以后,我也有醒悟,这是一种“奇情”,这“奇”就在一个“舍”字当中,它是命运、缘分,也是智慧、达观、艺术、决断的结合。于是一种纯美的回忆便长久地留在我的心里。

大堰完工后不久,时间和历史便到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时期。后来,历史给它定论,是“血雨腥风的十年浩劫”。(元凶林彪在温都尔汗了断,“四人帮”也受到法律制裁;为这场动乱冲锋陷阵的是红卫兵,知青也参与其中,任务完成,便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在游戏与玩笑般的大串联中,我到南方去免费旅游。所到之处,接待站人员很守纪律,唯唯诺诺,安排食宿,发放车票……这是个祸起旦夕、惊变一瞬的非常时期。我到广州那天,省委书记陶铸(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组长)早上还在自诩是革命派,晚上就被红卫兵揪出来,斗得惨不忍睹……少年时,我信奉马克思的共产主义,那是从“儒、道、释”更深一步去认知它,认为:只要人的道德觉悟到了“无我、无从生相”时,人类美好理想的天堂便来临。当时,我质疑无情的斗争,最后被迫退团。现在,看到眼前的斗争更惨烈而残酷,我便怀念起梅雨河边的嘻哈岁月,悠闲时日。于是,我急急想回到盐源。

串联完了,很多知青仍留散在成都,我是最早一批回来的。当时,动乱如瘟疫般渗透到了盐源,造反派在夺权。

我躲回小河边,避开斗争。哪知,有天王书记被揪到大队上来接受批斗,我跟他们大辩论了一场。当时“辩论”这词最时髦,一个小观点也要辩出个大是大非。这天的辩题是:王书记是走资派?还是公务员?

完了,我请王书记喝酒。他说:“真没想到……”

我说:“老书记呀,你不读书,不看报,怎么去背走资派这黑锅?你脚板上茧巴铜钱厚,你当什么权?你连资本主义是什么都不知道,这路你是怎么走的?”

“文革”发展到“革委会”成立,便动员滞留在城市的知青回乡抓革命,促生产。梅雨知青回乡不久,又三个一群、五人一伙跑回了成都。知哥知妹们年龄不大,但都是见过大市面的,回城“逃票”一套又一套,回乡由国家免费送。这种“逍遥派”旅游,岂不乐哉?

梅雨八家村(四大队)有个知青农场。当初那里干部想把三十多个知青当廉价劳动力,知青一跑,他们便收回失地,知青回来,哭天无路。

这时王小娃可算义薄云天,他三天两头到队上保管室去称米,请农场知青来吃大锅饭。组上知妹们陆续回队,一看急火攻心,自己用血汗挣的粮食所剩无几了,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拿米到社员家去换黄豆、鸡之类,让大家过共产主义,乐呵呵吃了豆花,又吃鸡汤豆腐。总之,过了今天不想明天,吃完这顿不想下顿。

有天,终于无米下锅了,知妹们又吵又闹又哭又骂,矛头直指憨胆大的王小娃,王小娃耍绝食饿死以谢罪,我也慌了神。正巧二小队的队长简下伦来找我诊病,下午,送来三百多斤救急粮,丁保管指着一头小毛驴驮的口袋对我说:“这袋是葵瓜子,知妹有这哄,就不哭不闹了。”

二小队开了头,其他小队跟着上。两个多月后,公社对农场知青进行了重新安置。

我们小队作出高姿态,把王小娃从前称的粮食全免了,给大家再分一次粮。组上知妹们起初认为不划算,说:“那我们岂不是白急白气白骂白哭?”但当回过神来,欢天喜地尖叫:“那我们吃的豆花和鸡块也是白吃,这样算,赢多赔少!”

过了粮荒期,大队的干部和社员便“将”了我一“军”:动员我办一个大队医疗点。小河边的父老乡亲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说得出一个“不”字。

医疗站设在原大队抽水机站,本钱是信贷的300元钱,大队共八个小队,每个小队各选出一个人来,来者都非凡。

我只提名要出山寨(八小队)的喇军秀,她是一位蒙族姑娘,乖巧、机灵且勤快。起初,大家都嫌她出身不好,几经考虑后,因是我的“点兵点将”,便把她加进来,当炊事员。

以他们的话说,是对我“给够了面子”。

在川滇的茶马古道上,喇家妹子不但以靓丽为人知闻,而一手的“茶饭”也叫人拍案叫绝。这位喇家小妹儿早学有绝招,而我做川菜,知识理论有一套。我口诉烹饪,她心灵手巧,不到半年便有小成。每年全县要在我们大队开几次会,一开就是好几天,干部们对伙食赞不绝口,喇小妹的“茶饭”使他们回味无穷。她的厨艺,誉满盐源。

医疗点开张,从此门庭若市,后这里成了公费医疗单位,更是车水马龙。

晚上,我回到知青院坝,有不少人不留名送了些鸡和蛋。我骂王小娃,坏了我的规矩,知妹们站出来说:“不吃白不吃,只有你这个方脑壳,不吃才瘦得光骨头。”我说:“好吃嘛,不闹死几个才怪。”她们笑弯了腰,说:“只有廖眼镜这个瓜娃子,才说得出鸡蛋都会闹死人。”不多久,鸡满为患,有些不知在哪儿下蛋的鸡婆,把小鸡儿牵群打浪带出来,到田里去吃队上的谷子。我只有请来知青大聚餐,杀之而后快,为绝鸡祸,费了我不少口舌。

不在行医中找钱,这是我“书香门弟,积善之家”的名训,但“投机倒把”,我的点子是不少的。例如我打包谷花,当时赚钱不少,不少义务工凑热闹,拉风箱要排轮子,包谷花爆开时,那声巨响,有如特制的大花炮。上有人宽容,下有人照顾,钱赚进了自己的腰包。

又例如,我教唆知哥去当包工头,靠的是胆子和人缘,虽有资本主义之嫌,赚的钱大酒大肉吃了,能奈我何!

不到两三年,我医疗点的“徒弟”们,羽毛丰满,个个都成了气候,于是大队也财源猛进。之后,一所几百人的小学,在旁边建起来了,副食品销售点在前面开张了。大队的知哥知妹们,不但顶起了半边天,而且还成立了什么宣传队,想方设计、五花八门到队上去领“便宜”工分。

我又建议,新修了一个篮球场,组成大队篮球队,由我当教练,选队员“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知青少不了。隔天练次球,工分由小队给,成了半职业篮球队,在全县运动会上,梅雨公社三大队篮球队,夺得第一名,于是每个都心安理得:工分没白拿。

那时期,三天两头要搞政治运动。当然盐源也要依样画葫芦派工作组下来。大家知道,斗一两场“四类分子”,就把过场走完了。

我们医疗点伙食团可就热闹了,我们和小学老师就有两桌,他们来就成三四桌了。

比富的小队隔三差五,还牵羊儿猪儿,来给大家改善伙食。喇家小妹儿慢慢变成了大姐子,这下她可以显示家大业大的蒙族当家女子的干练,“指点江山,一呼百诺”,让帮厨的人像风车般围着她团团转。“运动”结束后,下乡干部吃得油光水滑,带着笑不完的故事,回县城汇报,成绩突出的梅雨三大队,永远是全县的标兵。我出身不好,他们怕犯忌,不表扬我,说我的优点嘛,那自然是“爆米花丰富了贫下中农的娱乐活动”。

已经有两年,我没有回成都过春节了。过年是爆包谷花的旺季,而且,这几年一年变一个样,干部社员们,年三十夜,要杀猪宰牛,办他个几十桌来“庆功”。

酒宴正酣,大家还在争着大碗大碗敬酒,喊:“喝就要喝他个痛快。”当喝得二麻二麻了,就把矛头对准我,说:“这里就数眼镜廖哥子的肚皮烂、鬼点子多,开年我们又玩点新花样。”

前两年这时候,我喝了些酒,都要说些“酒疯子”话,哪知,来年都变成了现实。今年,我是早有“预谋”的,要把正经大事当成“酒话”,我说:“县上那个林业局的头儿,专门来跟我说一个好消息,年初要从山东运来三万多棵苹果树苗,我“吹牛”要把它买断。首先,这树苗价钱低,省上扶持了一半,县上又补贴一半,而且我们出的四分之一钱还可以赊欠;其次,盐源的日照长,温差大,是栽苹果最好的地方;还有,你们看从出山寨到凉风坳那片荒坡,土层那么厚,至少也有两千多亩。如果把它变成苹果园,这个大队想不富都难了。”

我的这一“吹”,把所有人的胃口都吊起来了,大家争相叫好……真没有想到若干年后,盐源苹果的千秋大业,从这2000亩果园开始,香飘万里,甜向世界。它不但为小河边,也为整个盐源开启了致富之门。感谢老天,它成功了!士为知己者死,也感谢老乡们的信任。

我与山上的许多彝族兄弟关系很好,每年6月24日火把节,彝族亲家们都来请。梅雨知青便约好,结伴而去。到了山上,便分散开来,各找各的“市场”。大家都知道,除带上互通有无的商品外,还要多带些酒和茶。当杀牛杀羊典礼后,吃完彝家姑娘献上的牛肝,这时,漫山遍野的火把燃烧起来,在欢歌中大家便跳起锅庄舞,而后,当酥油茶一喝,大碗大碗烈酒一下肚,大吃坨坨肉时,彝族的男女老少都豪爽极了。于是知哥知妹们,便拿物品、首饰等玩意儿与彝胞交换布票、猪儿和各种山珍。第二天回程途中,大家都喜笑颜开地计算你赚了多少我赚了多少。

岁月催人,许多知哥知妹,都难熬青春的寂寞。小河边有支情歌:“郎害相思妹忧愁。”

相思与忧愁的结果,便是知哥知妹成婚配。结婚后,便要生儿育女,一帮又一帮小知青出世了。在当时看来,老知青一配成二,二生为三,三变万千;新知青又大批下乡来扩展。

“知青家族”将成为世界上最为庞大的家族,知青客家人,也将在世界移民史上,写上空前绝后、最为辉煌的一笔!

梅雨河的知青们,在这边远的异域他乡,融入了这方的风情,也感受到这里的乐苦……下乡时,我只想“下”一两年,便回到我天府之国的故乡、我芙蓉花盛开的土地,哪知,竟“玩”了十年。不知时间过得太快?还是我待得太久?山外边,唐山大地震、天安门事件,灾祸不断;这里,峡谷中吹来了柔和的凉风,我知道,又挨过了一度秋色。

忘掉历史的兴衰,不谈个人的荣辱,我们知青院坝,人气指数永远是最高的。每年清明节,知妹回来了,好像是预先约好,不知谁说了一句什么话,便惹得大家痛哭一场。但到了第二天,又喜笑颜开想方设法把季节工分抓到手。

我知道,她们哪里是在哭,明明是在与故乡、家人告别,在唱一支忘情与殉情之歌。

而后,她们又开始进入了这片由高山奇岭围着的古老土地,这熟悉的梅雨小河边,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中,去充分享受高原的阳光,让紫外线把她们的肌肤晒得黝黑。

岁岁年年,不知其期。

有朋自远方寄来七律诗,要我步原韵和之,其中一首我写道:

人人说我薄幸郎,自有奇情留八荒。顺其自然人不累,更添闲情心不忙。锦里才子异乡老,何处娇娃为我狂?佳人有约意之外,是时便飘桃花香。

应对这首打油七律时,我已经33岁了。这是我第一次独白姻缘。

在成都过去的朋友心中,在“现代避祸学”领域中,我的业绩可圈可点,是最高级别的,是陶潜式的。君不见在动荡浩劫年代,有谁能“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怠”地去独善其身!朋友中,有良知而又不违心者,比我胆小十倍的,不是反动学术权威,便是牛鬼蛇神,人格、心灵、身体受尽了伤害。但是在“爱情竞技学”,我就是低级别了,比白丁还要白丁。

我常常为白丁耿耿于怀-我虽不风流,但绝对不古板,食人间烟火,懂饮食男女……到了超龄,姻缘之门却迟迟不为我打开。记得朋友寄来七律的第一句是“劝君不必学刘郎”,最后一句是“凌寒破腊是梅香”。前句是劝我不必活在虚幻怀旧的岁月中,后句是激励。

我应对的那首诗,反映了自己当时无可奈何的真实。因为,对儿女之情,我只有在失去的回忆中去寻找安慰,只有去遥遥无期等待,只有去虚设,去幻想,去想入非非。

那些年来,每当月朗风清之夜,我在午夜神驰,便期待着有个倾慕的人儿,姗姗来到我的身旁,听我柔声细语诉说。

当我去正视现实“姻缘”,我这个不拘一格、笑口常开的单身男子,就无脸见江东父老了。因为世界上所有生命中的雄性,不能“得到”,或是毁灭,或是弱者!

我的佳人何处?姻缘何方?

我真有点像苏联电影《红帆》中那个痴痴的女郎,她在向树林、鸟儿、流水们交谈,焦急、固执、急切地期盼:心爱的人,坐着红帆,飘到自己的海岸,向她奔跑过来……亲友们为我的姻缘着急,80岁的老妈更心急如焚,专程赶到小河边来,到处招摇:“我这个一脉单传的不孝儿子,如果娶不到媳妇就永远不回家了。”这糊涂的老人家发了疯似的想找媳妇,但他看不见自己儿子之丑,却夸夸其谈:“不找个美人儿,怎么回去见得人。”

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不知是吃不到天鹅肉,还是看遍姑娘总不如意,总而言之,婚姻仍“繁华想象虚无中”,媳妇仍在天之涯。

有天,我在县医药公司门口,背后忽然有人叫一声:“廖叔叔。”我回头一看,大吃一惊:“莫非又是一个董家丫头横空出世!”

我问:“你是哪家的?”

她稚气地笑道:“记不得啦,我是堰头上双狮村黄德银家的。”

十年前,一幅画面展现在我脑海中-我住在董家“城堡”发痴呆时,有天一位妇女请我到她家去诊病,我们骑着马,顺着秀色可餐的梅雨河,慢悠悠走了些时辰,到了她家,一群娃儿正在火塘边烧胡豆吃,大人骂了一声,便一窝蜂地争着跑出去了。只有一个很小的姑娘,怎么也骂不出去,好奇地看着这个用马儿请来的、戴着眼镜的怪人。

“怎么一下子就抽条了,还长得那么高。”我在想时,那丫头早已走远了。

我当时医好姑娘爸爸的病,他们也为我争水帮了不少忙。后来每年枯水季节我到堰头上为大队争水,威风八面有说不完的故事,一连好几天让大堰水滴水不漏流到属于“尾水”的小河边来。我老妈来了,她家还不时送些时鲜瓜果来,人情美美的。

有天,我同老妈闲聊,这时老妈已经成了后坝子的“名人”,她找媳妇找得来已被人们传为佳话和笑谈。我跟她坐在一起,她总要把话题扯到“哪家姑娘长得好”之类。我无意间谈到黄家出了个非常脱俗的丫头。很世故的老妈听了之后,欣喜异常。

小时,老妈教训我们:“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对这位漂亮而脱俗的小姑娘,她老人家就要下工夫了-时而到堰头黄家去串门(实为看姑娘),几天不回来;时而买些钢笔、本子之类送给那姑娘,投其所好以诱之……而后,便找体面人家去说亲。媒人嘛,多多益善。老妈不知请了多少说亲客,总之,愿意帮忙的,她都拜托了。

有天,老妈叫我千万别走,有天大的好事。不久,我在县上见过一瞬的姑娘,同她妈来了。

这时我才知道,她叫黄美,15岁,才从小学毕业,如果没有这场事,她就读中学了。

一进家门,姑娘她妈就打着哈哈笑道:“走到哪里,都碰到说亲客,我家可托不下那么多情啊,要不然我家的门槛早晚是要被踢断的。还有那个算命的也来凑热闹,把八字测得天缘巧合。现在一切就按你们成都的规矩,那叫什么的?”我妈接着说:“那叫自由恋爱。”说完,我也和两位老人笑了起来。我笑堰头上的人都说郭仁珍(丈母娘)厉害,果然如此。我笑老妈:一切都是你老人家包办,生辰八字都测了,还说自由。我看那小姑娘稚嫩娇羞的掬态,心想,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子,对恋爱能懂些什么。

这天的见面饭,老妈准备得非常充分,恐怕只有她的心肝没有掏出来了。老妈亲自下厨,丈母娘帮着做,小姑娘见机地忙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