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翻过一座山峰,山势稍微平缓了一点。文秀指着山下隐约可见的房舍说,那就是她的家了。沿着之字形的山路,在山梁和沟谷间迂回向下行走,农家也三三两两的出现了。看家狗在汪汪地叫着,告诉主人有客人经过,姐和文秀不时停下来和从屋里钻出来的人们打招呼,时而指点着我悄悄说几句,估计是在向好奇的乡亲介绍我这个来自远方外乡人的情况。
又走了一阵,文秀突然兴奋地扬起手乱舞,向下面小溪边一座茅草房旁站着的几个人大声叫喊:“爸!姆!(当地方言把妈称姆)我们回来了!”
文秀的家人非常客气地把我们迎进屋内的火坑边坐下,姐把我介绍给她的哥哥一家。听说我是重庆来的知青,主人感到十分的惊奇。这也难怪,他们祖祖辈辈居住在穷乡僻壤,交通闭塞,对外界知之甚少,很多人一辈子也没走出过大山。前几年,城口县城修通了公路,通车典礼那天,许多人半夜打着火把走几十里山路去看热闹。第一次看到汽车这个庞然大物,大人小孩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有的人甚至还问汽车一天要吃多少斤草。司机突然按了一声喇叭,有胆小鬼吓得尿了裤子掉头就跑。
进了家门就得通喊叫,我跟着姐把文秀的父母叫哥嫂了。哥身材魁梧,粗眉大眼,浓密的络腮胡子,说话带着鼻音,艰辛的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条条皱纹,一条半新旧的白布帕缠裹在头上。嫂是一位极普通的山区农妇,脏而乱蓬蓬的头发上星星点点沾着燃烧后的柴火灰,一条破旧的白布帕子缠在头上。在川、陕、鄂边界,缠裹白布头帕的习俗据说起源于三国时期。相传诸葛亮死后,百姓头缠白布吊孝,天长年久成了山民们不可缺少的服饰之一。文秀有个哥哥,已经十八岁,最近就要入伍参军;还有一个小弟,十三岁。因为我和他们的姑的姐弟关系,他们对我以叔相称。
嫂拿出几双布鞋让我们换上,把湿透的鞋子放在火坑上面竹子编成的“炕笆折”上烘着。我注意到挂在火坑中央的火搭钩是用树枝做成的。山区绝大多数农家都使用铁制火搭钩,这种树枝做的火搭钩容易被烧坏,且不能挂较重的铁罐,这说明他们家境并不宽裕。
小侄子又在烧得很旺的火坑里添了两根木柴,我的半截湿润的裤子在烘烤下冒起阵阵水蒸气。哥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浓茶,用对待尊贵客人的方式,左手端着碗,右手帮扶着碗沿递了过来:“弟娃走累了吧,路可不好走哇!”我无意中注意到他的手:因长年累月的繁重劳动,那双手上的皮肤变得极其粗糙、布满裂痕。
“不累,我也经常走远路,已经习惯了。”
嫂把早己搓好的汤圆煮好了,我刚要起身去端,坐在我旁边的大侄子一把按住我,“叔,你别动,我给你端去!”
“真不好意思,还要你们端到手上来。”
“你是难得来的稀客嘛!”
我刚咬了一口汤圆,哥和嫂连忙解释道:“我们这里没有水田,用豆子在河坝(指沿河岸有稻田的农家)里换了些糯米掺上白包谷做的汤圆面。”这种汤圆外观和纯糯米做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稍硬一点,口感差一些,还带有浓浓的包谷味,里面包着一小块红糖。
走了大半天的路,我已经饥肠辘辘,吃得津津有味。不等我吃完碗里的汤圆,嫂又用汤瓢舀了几个加到我碗里,我竟一口气吃了三十二个汤圆!
汤圆下肚后,我的裤子也烤干了。我从火坑边站起来,四下打量。哥嫂的家简陋贫穷,只有几件破旧的家具和必要的生活用具。墙壁用泥土抹平,房屋的进深约有四米,开间却有六七米,房间七八个。因为山地陡峭不能平整出更宽的宅基地,只好沿山修建,一米来宽的阶檐下就是陡坎,小小的地坝紧挨在房屋的山墙下。
走出房门四下一望,附近稀疏的农舍和哥嫂他们的房屋一样,也是用茅草盖顶、片石砌墙(当地盛产一种厚度基本相同的碳酸钙片石,砌成墙后形同火砖一样整齐)。
山上坡陡土少石头多,只有旱地种包谷、洋芋和豆类庄稼,山脚才有零星的小块稻田。猪、牛只能终身圈养,牛的功能退化变成制造肥料的工具。
三天后,我回到了小坪溪。以后,我再也没有去小中河。但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片贫瘠的山坡,那些简陋得近乎破败的农家,以及我那忠厚、质朴的“哥”、“嫂”。
那年夏天的一个赶场天,我和强子从曹家回生产队途中,天气骤变。太阳迅速消失在黑云背后,一时天昏地暗。眨眼间,一道道刺眼的闪电把乌黑的天幕撕开一条条口子,一声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头顶上隆隆炸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地上溅起阵阵尘土。我和强子一阵猛跑越过了土垭子。
“强子,我们到那户人家去躲雨吧!”我指着百多米远的房屋说。
“算了,我们干脆到吴家院子五妹子那里去吧!”强子建议说,“趁这阵雨还不太大。”
有十几户农民居住的吴家院子就在离我们二百来米远的一大片松、杉林边的山坡上。五妹子是单个插队在这院子的女知青,她一米六五的个头,身材匀称,丰满壮实,粗眉大眼,缀有两个小酒窝的圆脸上时常写着浅浅的微笑,平添了几分妩媚,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在屁股后头不停地甩动着。
当我们气喘吁吁来到吴家院子,狂风暴雨接踵而至。刚从地里收工回来的五妹子正在门口用毛巾擦着头上的雨水,看见我和强子突然到来非常惊喜,一脸灿烂的笑容。她一边问我们从哪里来,一边递过毛巾让我们擦水。
我有几个月没有见着五妹子了,她还是那样充满青春活力,笑嘻嘻地面对生活,少了些娇气,多了些老成。她上身穿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浅绿色的确良短袖衬衣,下穿蓝色斜纹布长裤,脚上是一双沾满泥浆的米黄色塑料凉鞋。
几句话工夫,天几乎完全黑了,大雨倾盆。五妹子把我和强子让进屋内,然后从墙角拿起搪瓷盆和拖鞋到外面洗脚去了。一只脚刚跨出房门,她又扭过头来说火柴和煤油灯就在桌子上。强子点燃了桌上用玻璃药瓶做成的煤油灯。这种极简易的煤油灯在山区农家很普遍,只需用一根装有棉线做芯子的铁管直接插在瓶里就成了。在摇曳着的昏暗灯光下,我打量着五妹子的家。这间约有十平方米的屋子原是生产队存放化肥和种子的仓库,四周是黑糊糊几乎看不出纹路的木板墙壁,三面都被农舍包围,所以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单开木门进出。门的正对面靠墙横放一张老式的双人旧木床,右边靠墙放着一张二尺来长、一尺多宽的破旧条桌和一根独凳,左边墙下码放着两只存放杂物的纸箱。我坐了凳子,强子只好坐在床沿上。
“你们还没吃饭吧?”五妹子进屋边放盆子边问道。
“我们已经吃过了。”强子和我异口同声说。
“走了这么远的路,再吃点吧!”
“不用,不用,你自己弄吃的吧!”
“我一个人好办,随便吃点就可以了。”说着,五妹子又出门去了。
我探头看了看门外,天已完全黑了,闪电、雷声没有了,暴雨依旧。“大雨不停怎么办?”我有些担心地向强子说。
“怕啥子!”强子笑嘻嘻地借用一句山歌词:“我是天上麻鹞子,哪里黑了哪里歇。”
知青们相互串门都比较随便,任由主人安排食宿。吃的东西好办,有啥吃啥。睡觉就不大好办了,特别是单个知青住的房子更小,只得借宿在农家。有时不麻烦别人,几个男知青就爬上农家的猪、牛圈,挤在四面通风的干草堆里过夜,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农民们把这叫做“冲壳子”。
五妹子端了一大碗没有一粒米的熟洋芋进来:“那你们就看着我吃了哟!”在山区,人们都是靠天吃饭、吃季节。正值洋芋收获结束,把洋芋当做主粮是很普遍的,只有极少数家境殷实的农家还有少量的稻谷或玉米可以掺和洋芋吃。天天顿顿吃洋芋也腻了,不吃吧又饿肚子,只好变着花样做洋芋餐:切片、煮汤、掺四季豆、囫囵煨烤、捣烂成泥……如此而已。
五妹子没有炊具,更没有火坑,借用隔壁农家的火坑做饭。因为同姓,淳朴憨厚的山民把她当做自己的子女一样对待,经常同桌吃饭,自己动手煮饭的时候不是很多。五妹子就着几块泡咸菜很快吃光了碗里的洋芋,又在门外的水缸里舀了大半碗凉水,一伸脖子咕噜噜地喝了,然后用手抹了抹嘴,算是结束了晚餐。转过头问我们:“只顾自己了,我去烧点开水给你们喝。”
“不要烧水了,刚才我们已经喝过了。”我俩答道。
五妹子也觉得自己过于客套,不觉诙谐地笑了起来:“好吧,我是问客杀鸡哟!”
经过几年的农村生活,知青们已经适应了这种无法讲究营养、仅能果腹的粗糙食物和直接饮用生水。烧开水泡茶喝已成了一种奢望,好在大巴山的水是没有被污染的纯净水。
五妹子坐在床沿上和我们谈起了各自在劳动生活中的所见所闻,说到高兴处禁不住哈哈大笑,说到艰难困苦时都互相鼓励。我们最关心、谈论最多的是我们知青的前途和命运。当时国家都乱成了一锅粥,区、公社各级机关都瘫痪了,领导被打成“走资派”靠边站了,大多数都躲在家里看时局的发展,新成立的革委会则忙于搞派性武斗。混乱时局中,农民们还有自留地、老婆孩子热炕头,而我们知青孤孤单单在这穷乡僻壤的山里,连一个像样的家也没有,就连起码的温饱也得不到保障,任凭青春被毫无价值地消磨掉。
不过,尽管前途迷茫,我们仍然有一个信念:我们绝不可能在大山里待一辈子,走出大山是迟早的事!
不知不觉已到深夜,煤油灯里的油也所剩不多了。我起身拉开门朝外看了看,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雨声虽然小了些,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转过身来对强子说:
“怎么办?”不等强子回答,五妹子起身出门去了。“下雨天是留客天,老天要留我们,只好在这里住一晚了,”强子笑着,“她可能去安排睡觉的事了。”
不多一会儿五妹子回来了。她一进屋朝我们伸了伸舌头,轻轻地说:“他们都睡了。”
“那怎么办?”我有点着急了。
“我们凑合着挤一晚上吧!”强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无所谓,我早把你们当成是自己的哥哥了。”五妹子认真地说。不等我和强子表态,她已脱掉鞋子爬上床,面朝墙壁、蜷曲着身子和衣躺下了。
五妹子比强子略小点,也满了二十一岁。在我不知所措中,强子也在床的另一头面朝外睡下了,“睡吧!只要行得正坐得端,怕啥子!”强子催促我道。在我二十二岁的生涯中,除了孩提时代躺在母亲身边睡觉,从未有过与异性同床的经历,何况我们现在都正是血气方刚、青春勃发的年龄,即使是亲兄妹也得回避一下吧。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和羞涩。
“你先睡吧,我看一会儿书。”不出两分钟,他们两人都轻声打起呼噜来。我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本《中国青年》杂志,随意地翻了几篇,眼皮沉重得使劲睁也睁不开,太疲倦了。
我也不忍心把瓶里少得可怜的那点煤油烧完。武斗期间,日用品很难运进山里来,煤油、食盐、肥皂等都奇缺。雨还在下,又没有做火把的材料,即便有材料也早被雨水湿透了,何况山洪暴发也根本过不了河,这时即便我想走也走不了了。
床上的两人屁股对屁股睡得正酣,留给我的一点地方是五妹子睡的这头。没办法,睡就睡吧!只要心中无邪念一切皆可行,我在心里鼓励自已,顿时觉得坦然多了。我吹灭了灯,紧挨着床沿躺下。由于不通风,煤油燃烧后的烟味弥漫在小屋里,呼吸感到有些急促,过了好一阵才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一下惊醒了。浑身大汗淋漓,燥热难耐。暴雨并没有使屋内的温度降低多少,三尺多宽的床上挤着三个年轻人,不热才怪呢!我再也无法入睡,悄悄地下了床,摸索着拔开了门闩。门还没完全打开,一阵凉风扑了进来,太爽了!正想出门透透风,院子里的狗就向我发出了咆哮声,我连忙紧紧地关上房门。我不想再回到床上去挤,只得趴在桌上睡了。
在雄鸡一遍又一遍的鸣叫中,天终于亮了,一道道光线从木板墙的缝隙挤了进来。
我站起来,一边活动麻木的腿脚和僵硬的身子,一边朝床上望去,只见五妹子和强子两人仍然睡得很香。五妹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翻过身子侧躺着,她那发育丰满而富有弹性的胸脯轻轻地靠在仰睡着的强子的小腿上。
我推醒了强子,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嘟哝道:“你起来多久了?”
“刚起来。”我应付道。
“你们不要走,就在这里玩,我还有一块腊肉。”五妹子也醒了,挽留道。
“你都舍不得吃,我们怎么好意思吃,留着吧。”我答道。
“过河注意点!以后常来。”五妹子见我们执意要走就不再挽留,刚坐起来的身子又躺下了,“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告别了五妹子,在离开吴家院子的时候,有几个起早床的人见我和强子从五妹子房里出来,大惑不解,用一种诧异的眼光盯着我们并互相窃窃私语。我和强子相视一笑,大步向曹家沟走去。
一抹金灿灿的阳光已把山尖染成了金黄色,尽管河谷里还有些昏暗。清新、湿润的空气沁人心脾,崇山峻岭格外苍翠,天是那么格外的蓝。
作者简介
简木全,1946年8月出生于重庆。1964年9月上山下乡到万源县白沙区曹家公社药材场,1972年5月参工在万源县白沙粮站,1999年9月在万源市粮食局退休。1965年加入共青团,198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管委会委员、分配员、会计员、粮站站长、副主任等职。
岁月悠悠
陈述
1965年9月中旬,广州天气仍然十分炎热。清晨,太阳从东面楼房之间的狭缝跳出来,给休息了一晚的大城市再次送来逼人的热气。母亲和我很早就起床,我要乘火车离开这个熟悉的城市上山下乡到陌生的花县果肥农场。
母亲一向认为出远门前最好吃一碗米饭,免得中途肚子饿,在她慈祥的目光注视下,我匆匆把一大碗米饭倾入肚内。母亲四十多岁,长有南方妇女常见的瘦削面孔,又粗又黑的头发自然地向后梳,依稀可以见到已掺有几根银灰色的白发。身材不算高大,但腰杆硬朗,一双露着青筋却非常有力的手帮我提着新买的棕红色的牛皮衣箱,我背上包裹棉被的背包,手提水桶杂物跟在她后面离开了家门。
广九火车站红旗飘扬,长嘴的高音喇叭播放着充满时代节拍雄壮豪迈的歌声“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狮子锣鼓也被搬来为我们壮行。一时间,车站内人声歌声锣鼓声汽笛声混为一团,给这个残旧的中国南方最繁忙的火车站增添了一丝生气。
来自广州四十多所中学千多名上山下乡同学(在农场,场友之间仍以同学相称),还有前来送行的老师同学家长亲友把长长的站台挤得水泄不通,披着红花彩带的专列喘着气俯卧在乌黑发亮的轨道上。母亲和我好不容易才挤到列车门前,她拉着我的双手,看得出她还有很多话想对我说,认字不多的母亲沉默了一会后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进去吧,多写信回家。”
火车上每个向着站台面积不大的玻璃窗都挤着十几个幼稚的面孔,他们感到兴奋,因为即将奔赴国家最需要的地方战天斗地;他们也感到难受,因为今日与老师亲友相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