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懒懒散散地做,边做边摆龙门阵。很多时候,摆龙门阵还反客为主,劳动反而成了道具。
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摇头晃脑谈笑风生,他们说家情传奇闻讲笑话无拘无束,他们时文时野时雅时俗时素时荤麻辣成趣。
曾帆别无选择,他喜欢上了农家自产自销的精字申产品一龙门阵。
书,他是不想读的,也没有什么书可读。几本教科书,早已难觅踪影,就是完整无缺,可能也很难唤起他钻研的兴趣。小说,曾帆曾经钟情于小说,但自从高中那节政治课遭“蛇”咬之后,也因恐惧而远离了心爱的人。
那天,他啄着脑壳正偷偷地看一本外国小说,那名字他永远记得,叫什么《镀金时代》,破烂不堪,但仍旧很厚很完整,就像一块方砖似的。他是从一个要好的同学处借的,为了在限定的时间内读完,他就把不感兴趣的政治课利用了起来。书被没收了,曾帆被喊进了一个办公室兼家的地方,接受了乔校长整整一个上午的教育。从此,他决心以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远离毒草。
他改得很彻底,从此,他没有再看过黄色小说,甚至红色小说白色小说也不看了。
电影,他喜欢看,不是没有,有,坝坝电影,但一两个月难得看一次。整整一个长夏,他只看了一次,还不是在本大队看的,而是跋山涉水到十几里外的相邻公社的一个大队看的。
农家的夏季本来就很闲,农活常常安排在一早一晚。龙门阵有了肥沃的——时间土壤,龙门阵疯长着。曾帆无牵无挂地走向龙门阵消费龙门阵。一有!空,曾帆便准时到经常有人聚集的竹林里或阴凉的巷子里,找一个位子坐下。
然后,从老蓝布短裤身后的包里拖出那白色的塑料口袋,从里面抓出烟叶烟枪火柴堆在口袋上面,一边听龙门阵一边不慌不忙地撕烟裹烟,小手指长短粗细的叶子烟裹好了,就锥在一卡多长的小竹筒筒烟杆上,随即手送嘴含,然后点上火轻轻地吸着,有时也递给身边的人,请他们品尝评定叶子烟的味正不正,劲头大不大。这时,也许人们正在翻桥桥坝的“老皇历”,或东家长西家短,或那个地方的哪个妇女生了一条蛇。
桥桥坝人的龙门阵,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劳动中摆的,一人说众人听,或者你说我接,随说随丢,其内容多是摆得上台面的。其中夹杂着叔嫂间、姑嫂间、妯娌间的玩笑第二类是休闲中女性们的龙门阵,姑娘家摆自己的心事,媳妇们摆公公婆婆,老太婆摆媳妇;第三类是男人们在大桥上乘凉时摆的歪龙门阵,荒滩野外,无拘无束,盘子碗只管往外端。
曾帆钟爱的是第三类龙门阵。现在,曾帆已把每晚大桥上的乘凉视为生活的一大亮点。
夏夜,人们是要到户外乘凉的,低矮的茅屋或瓦房内,黑沉沉的麻布罩子笼笼里,即使疲乏得要命的人也是无法入睡的。男人们扛把凉椅三三两两走向沙河,走向沙河的大石桥、女人、老人和年幼的孩子则在自家或他人的院0纳凉。
以前,视曾帆为命根子的齐桂香,夏夜是不会让曾帆到大桥上去的。现在,曾帆已是成人,一再地要去。齐桂香不得不放行,当然,每次总要像叮嘱三岁稚童似的再三地叮嘱。
大桥上,确实是别有一番情趣。从桥的这头到桥的那头,排着长短不一的人,河风轻轻地荡着,就像慈母温柔的手,正为劳累的儿子揩拭着汗滴和疲劳。这里,没有苍蝇的嗡嗡没有蚊的叮咬。人们舒心极了,人们吸着叶子烟,人们放纵地摆着大肥大肉的龙门阵。
曾帆近乎贪婪地消费着……
曾帆夏夜无目民……
在大荤大素的龙门阵的撩拨下,曾帆不由自主地去翻箱倒柜寻找着甜蜜的温馨的记忆。于是,初中的高中的一个个漂亮的女同学的面孔就会一一地从他的脑幕上掠过,但最后定格的依旧是白莲。
曾帆想订婚,想和白莲订婚。这想法只能窝在自己的心里,不能对母亲说,不能对舅舅说一母亲和舅舅曾多次明言,现在不能订亲,现在还不是订亲的时候;也不能对其他任何人说,如果人家知道他曾帆在想婆娘,轻者会惹人笑话,重者会讥之为思想不健康。
曾帆也许能够锁住对白莲的思念,却锁不住生理上渴切的需要一欲望的干柴几乎充塞了他心室的所有的空间。如果是身处一个冰凉的世界,也许还能够贮存,但偏偏不是,而是一个似火烧的热天;如果没有点火者一有意无意的点火者,也许还不能燃烧起绿莹莹的邪火,却偏偏有,而且多,多如蚁群。
打谷时节,白天很热,但夜晚却不像夏夜那般炎热了,床上,也基本上睡得住人了。
曾帆却难以入睡。
那暴雨打湿了的旗袍和旗袍包裹着的滚圆的屁股,就像一根魔棒似的,在他的心间不停地搅动……
这是夏夜在大桥上,别人转述的曾宏的父亲曾达的一个生活片断:
曾达刚当兵时,有天,他们在山城的大街上巡逻。这时,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他们便挤到一家面馆的屋檐下避雨。脚未站稳,一群淋成落汤鸡的太太小姐也挤了上来。
她们那薄如蝉翼的白绸旗袍紧紧地贴在玉体上,那乳峰那酥胸那一切的一切者卩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没有穿戴一样。
她们瑟瑟缩缩地站着,背靠着兵们。
雨,越下越大……
人越挤越多。
太太小姐们的玉体和兵们已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想到这些,曾帆不能入睡。他疯狂地糟蹋着自己,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但梦中依旧是云雨之欢……
清早起来打谷子,曾帆像是蚀了魂似的无精打采。劳动中,他的眼睛像是着了魔似的,不是绿眉绿眼地往女人的大腿上落,就是从女人衣领的缝隙中钻进去亲热……
这时,曾帆又目睹了一件事,一件大大出乎意料的事。
那天,太阳依旧很火。下午四点多钟,院子门口的田里才响起打谷声。
五点多钟出桶了,曾帆挑着一大挑几乎没有什么引草的黄澄澄的饱满的谷子,很是有些吃力地走着……
邬芝明家的草棚前,曾帆把谷箩筐放在竹荫里,扯下毛巾揩汗,只见两个伯三岁多的穿着开裆裤的小行头——个朝天,一个面地重叠在一起……
男孩是邬芝明的三儿子,女孩是曾家的一个妹崽。
曾帆惊呆了,他的整个身心卷入到了欲海淫浪之中……
梦欢中的“她”
一个善感的人,在人生的善感的季节里,过敏的反应是必然的。嚼着饭吸着烟,瞥见鸡鸭狗兔……挖红苕点粮食,抬头看见树上的鸟儿,低头窥视土穴中的虫豸,只要它们在从事繁殖后代的快乐工作,甚至只是有做这方面工作的一点意向,就会引起曾帆想入非非……
晚上,曾帆独自躺在床上,久久地不会旨入睡……
时而,唉声叹气,“唉!我活了二十来年,竟然不如三岁稚童”;时而,思绪联翩,眼前是各式各样的女人的肉体一想象的,龙门阵中的,书页中描写的,电影中展现的……时而,他又默默地呼唤着,“女人,我需要女人,需要只要是女人的女人,我想听听她的心跳,我想触摸她细腻的肌肤,我想深入到她那神秘的隐处,感觉她的心跳她的激动……”
于是,他冥;思苦索……
于是,他四处寻觅……
周围的女人,者卩是曾家自己人,不是……曾帆这个固守伦理道德的有文化的青年,不敢往这方面想,也没有往这方面想。
曾帆的脑壳里,终于有了人选一唯一的人选!
在桥桥坝的男性公民的摆谈中,她简直就是开在河旁路边的野花,似乎谁想摘就可以摘,似乎谁想摘就能够摘。
在大桥上乘凉,曾帆亲耳听得一个三十出头的还在流鼻涕的老娃儿说过,他用一百斤谷子换得了与她的亲热;也有人背着曾宏说,有一个漆黑的夜晚,曾宏悄悄地隙进她的蔑巴门,她与邬芝明正在干那事,曾宏把邬芝明一推,说:“我先来!”
在劳动中,曾帆也曾亲眼看到,两个男客打赌,赌注是一支香烟,赌的方式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她丈夫的面去摸她的屁股。其中一个傻儿硬是趁她不留神,绕到其身后,在她很肉的屁股上啪地打了一掌……
我求她,准成。曾帆想,我奶奶对她对她家不薄。队长、书记的娃儿向她家扔石头,她的老娘大喊大叫打死人时,常常是我奶奶骂跑那群鬼崽崽。她老娘临死时说:“桥桥坝的细娃没有打我的,只有帆帆。”她老娘身前也视奶奶为好人,遇不平待遇时,她也总是向奶奶述说,有时还要“请齐老婆婆评评理”曾帆信心十足。
曾帆跃跃欲试……
邬芝明是土改时搬到桥桥坝的,他家是桥桥坝唯一的外来户。邬家本是沙河上游邬家沟的一个大户,一次家里丢失了贵重之物,怀疑是长工楚明国所为,于是进行逼供,把个楚明国逼得跳了沙河……
土改时,邬芝明的父亲邬成业被镇压了,当时童谣曰:“邬成业,逼死楚明国,要还血。”
之后,按照政府的安排,邬成业的老婆邬刘氏带着一两女搬进了桥桥坝。邬芝明的两个姐姐相继远嫁了。
1963年,邬芝明在江城一中高中毕业后未能进入大学,与成绩无关,他在年级的排名是前三甲。回到桥桥坝后,邬芝明与相邻公社的初等师范毕业未分配工作而回到农村的欧阳艾结了婚,欧阳艾家是响当当的贫农。邬芝明脸形方正,人高马大。欧阳艾也高高大大,像一个北方女子。桥桥坝最老实的农民见了这对搭配恰当的夫妻也会啧啧称赞狗日的这两口子!”说时,那滋味真有点像一个成语所形容的那样,垂涎欲滴。
这两口子很会生,三男两女,全家八口,使一间茅草屋人满为患。屋中正对门的一方,成一字形靠墙摆着两铺床,准确地说,只有一铺可以称为床,因为另一铺是木棍棍竹筒筒搁在几个石头上的。床夕卜的空间扁桶柜子杂碎什物重上重下,坛坛罐罐见缝插针灶只能打在阶沿上,屋檐处向土地坝里延伸了一两尺,用烂席子围了一下阶沿的另一头是磨子的安身之处……
这“黑色”的茅屋,曾帆曾多次光顾。
今晚,月光如水,蟠蟀的琴声似乎也很缠绵。曾帆透过床前的木格子窗户,深情地注视着邬芝明的那间茅屋,带着欧阳艾进入了欢乐的梦乡……
曾帆和欧阳艾你拥我抱如胶似漆,邬芝明从天而降,曾帆脱身就逃……
曾帆从红黑难分的梦中醒来,久久地望着罩顶出神。大约过了五分钟,曾帆伸手从床角抓来父亲穿过自己又穿了如许年的毛衣塞在了枕头下面,目光又回到了邬芝明的那间茅屋,心里油然而生怜悯之情一邬刘氏虽已作古,可还有七个人呀!细娃天天见长,挤在这样的小屋中,那日子好过吗?
第二天挖包谷地里的红莒,曾帆一想起昨晚的梦境,脸上就一阵羞红。
他趁弯腰捡红莒之机窥视了欧阳艾一阵,她似乎没有半点感应,神情依旧是那样的安详,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咔叽上衣。拨手过路时,曾帆有意识地把倒拐子往欧阳艾那萄胸上抵,她两个橡皮口袋似的乳房一甩,极敏捷地侧开了……
但曾帆的心里依旧被欧阳艾主宰着!她像毒蛇像魔鬼从蓝幽幽的黑暗里一次又一次地向曾帆扑来,把曾帆降服,然后一块块地撕裂他的肉,一口口地吮吸他的玉液琼浆……
“双抢”寸节的一天
“双抢”时节,曾帆被队长提拔到保管室当了保管员。这不是什么官,但他手握的权力几乎能与队长抗衡,分柴分草分粮分食都要经过他的手。
桥桥坝院子背后是梁子,像是倒扣在坝中的巨型的鼓子。保管室以及它的难兄难弟一晒坝就在这梁子上。
除曾帆助手外,在保管室晒坝里劳作的都是从各组临时抽调的妇女。妇女们架两根长凳或安一张小桌,噼里啪啦打麦子;曾帆和助手分麦秸一过好称,然后码成堆写上户主的名字,收工后各自盘回家。
长头发们,特别是平辈的长头发们在一起,总是嘻嘻哈哈地打闹,就像一群鸭子。
这群鸭子中有很多与曾帆是平辈,这些不同年龄段的嫂子们总喜欢逗曾帆这个小叔子来取乐。
经过一冬一春的消化,去夏积蓄在曾帆脸上身上的黑色已所剩无几,与刚从学校回来的模样已基本接近,但仔细看又会感觉到明显的不同一先前是白里透红,现在却是白里泛黄,像是营养有些匮乏的样子。分柴分草有气无力,屁股一挨上凳子、石板,不是想躺下,就是垂头耷耳,昏昏欲睡。
自从心中有“鬼”以来,欲火已撩拨得曾帆的灵魂未曾安静过片刻,生命钟乱了一该睡时,精神异常亢奋该醒时,鼾声如雷,常常是母亲或出工的钟声把他强拉硬拖起来。
“喂!曾帆,”“刀不利”第一个发起了攻势,“你这个“满心谷”咋个成了“蔫丝瓜”呃!”
“好你个“刀不利”,”曾帆揩揩雾蒙蒙的眼,伸伸懒腰回敬道,“晚上你要将军不下马,白天又怪我“蔫丝瓜”,你是不是太……”
“刀不利”是曾帆的一个邓姓堂嫂的别称,因“刀不利”就是“刀钝”,“钝”“邓”谐音,故称之。
“原来是这么生起的!”其他的堂嫂佯装猛然醒悟,然后追问道,“刀不利”,说说昨晚的好事呗!”
“刀不利”见自己的营垒炸了锅,便吼了起来:“两军阵前的旗竿一见过多少战场,你们这些骚货,瞎起哄,硬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家人不认一家人。”
打麦场一下子冷了,只听得噼里啪啦的打麦声……
“哎呀,我说“刀不利”呢,”欧阳艾边捞麦子边说,“曾帆怪你昨晚将军不下马,今晚你就干脆来个城门紧闭……”
“刀不利”城门紧闭了,是不是你欧阳艾好把城门敞开!”不知谁冒出一句话来,“等不及的话,现在就敞开。”
“曾帆,快往欧阳艾的城里冲嘛!”堂嫂们七嘴舌地吼道,曾帆的脸一下子红了。
那一天落雨,一大早就开始扯天扯地地落,夹杂着大风、惊雷。天色很暗,大白天就像傍晚一般,弄得人心惶惶的。
曾帆起得晚,是母亲喊才匆匆起的床。
早餐是水麦子粑粑下白米稀饭,外加母亲的特别钟爱——个煮鸡蛋。
曾帆要母亲吃,母亲不吃,说自己胆固醇高。麦粑是用泡麦子推的,昨晚推的,发了一夜的酵,吃起来酥酥软软酸酸甜甜的,油放得多,黄黄的。
这种伙食,在桥桥坝,在沙河公社,在全中国的农村,应该说是上乘的早。
曾帆全然没有食欲,吃了蛋,喝了半碗稀饭,麦粑没动。平时,曾帆可不是这样的斯文,麦粑要吃五六个,稀饭也要喝两三碗。与他的同龄人比起来,
这只能算小巫。去冬碎修工路时,他曾亲眼见那个流鼻子的三十多岁的老儿童,与人打赌,竟在一个小时内吃完了四斤米的甑子干饭。
吃了早饭,曾帆站在阶沿上望了望天空,见雨没有停歇的样子,转身进了横屋的里间,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了起来。
“曾帆,曾帆。”
欧阳艾戴着寥壳,打着赤脚,裤管挽得高高的,站在曾帆家的地坝里喊。
“什么事?”
曾帆揩着目垂眼,很不高兴地!”司。
“请你把保管室的门开一下,我把簸箕拿出来,趁空把自留地打的一点麦子簸一下。”
见是欧阳艾,曾帆骤然升温。
“要得要得!”他回答着,轻轻快快地退回到卧室拿出一串钥匙,穿上筒靴,打着青布伞尾随欧阳艾屁颠屁颠地走向保管室。
透过雨幕,曾帆目不转睛地看着欧阳艾的背影,神荡意驰,周身热血沸腾。
走到门边,欧阳艾取下寥壳把长辫子往后一甩,很自然地站着等候曾帆开门。曾帆不敢正眼去看欧阳艾,一驻脚就用伞挡住了自己失态的身体,然后慢慢地拨弄头发慢慢地收伞。
门,终于打开了。
欧阳艾思脚甩手进了大门又进小门,在里间找寻着辨别着自己的簸箕。
曾帆悄悄地8艮了进去,趁其不备,从背后把欧阳艾紧紧地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