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弯弯的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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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乡场上(5)

在旁人的眼中,在面对面的齐桂香看来,白莲神情依旧,白莲仍然在静静地听,但她的心里已经紊乱,脉搏的跳动明显地加快了。白莲紧闭着嘴唇,咬紧牙关,看着齐桂香皱巴巴的和颜悦色的脸,然后把目光定格在了齐桂香一张一合的嘴上,至于从这里送出的声音,白莲似乎全听清了又似乎一点没有听。

送走齐桂香,白莲一头扑在了枕头上,多想放声痛哭一场呀!但她没有哭,她不能哭,她紧紧地咬着枕头,那泪直往枕巾上滴。此时,似乎一切声音都止息了,没有鸟啼,没有蝉闹,只有白莲的心脏在痉挛在颤抖,只有撕心裂肺的抽泣……

白莲不恨幺婆,幺婆没有要求自己做什么,没有强迫自己做什么,她只讲了一个事实,天下哪个母亲又不望子成龙呢?富农,我的家庭成分是富农,我是富农子女这富农取消了我上高中的资格,这富农又将毁灭我的爱情,这……

白莲咬着枕头,抽泣着。黑云惨雾把她围了一层又一层,令她窒息,叫她发疯!

是杨长河吧,没错,是杨长河。他向白莲吐了很多口水,吐在了白莲的扎着红毛线绳的头发上。白莲回敬,他们吐得更厉害了。

白莲哭起来了一哭来了父亲,那群“猴儿”竟然没有像见到母亲似的呼地散去,父亲也没有像母亲那样地吼、骂,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那群“猴儿”,然后抱起了白莲……

白莲还在伤伤心心地哭。爸爸轻轻地拍着白莲的背,头触着白莲的肩膀。莲儿偏头一看,模糊的泪光中,只见爸爸的眼眶红红的;反手摸摸肩头,那豌豆花衣服上已湿了碗大的一团……

读小学时,全班同学都是红小兵,唯独白莲不是,华馨老师将她喊到自己的寝室,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捧起她的头,在她的额上亲了又亲,情不自禁地说,莲儿,太委屈你了一你可是全班最好的学生之一啊!

一次次的无情的打击,把白莲磨砺得坚强起来一她不再企求社会给予自己什么,她平静地面对现实,冷静地品味生活。就在这时,他来了,一个自己异常熟悉的人来了,一个在自己脑幕的沙滩上把他的名字不知书写了多少次而又一次次绝望地抹去的人来了可你现在……

欧阳艾见白莲的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以为是和曾帆闹翻了,摸着衣觉里的信就像摸着一件不祥物似的。拿出来塞到白莲的手中就借故离开了,似乎只有这样才旨表明自己与此事无关。

“你给我写什么信,你要入党,你要提干,我是祸水,我是富农……”白莲自言自语地骂着,把手中的信像扔手纸似地扔到了床角,然后木然地坐在床沿上,头偏在右肩上,面对着颜色难辨的墙壁发呆。

“富农,富农,我是富农!”白莲声嘶力竭地呻吟着,耳边又响起了幺婆那亲切的话语,陡地,她似乎已真切感至0,自己已陷在一片绿幽幽的鬼火之中,自己和自己美好的一切,当然包括爱情都将被毁灭……

她想哭,她想放声大哭,但又找不到哭诉的对象一父亲,那一颗伤痕累累的心需要的是红药碘酒,需要的是女儿的安慰,自己能忍心往那上面撒盐吗?母亲,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家妇女,在洞悉自己的秘密后,似乎比天才预言家还有远见,自己当时还嘴硬……

白莲颓然地坐在床沿上,眼前是茫茫的黑夜,看不见一丝灯光,哪怕是萤火虫般丁点的光也没有。这时,她想到了那条最后的路,与此同时,那个特殊的群体向她走了过来,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特殊群体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精神力量……

这是一个临时性的寝室,是教室改用的。江城师范学校还没有男生宿舍,教学楼四楼便成了男生宿舍,一班一室。

曾帆睡的是靠窗的一个下铺,窗外便是校园后面的那片竹林。今天是星期天,同学们有的回了家,有的进了城,有的游玩去了,有的留守教室,也有窝在寝室的,不多,都在各做各的事。

曾帆满腹心事地走进寝室,把行囊往床角一丢,便和衣躺在了床上。曾帆太疲乏了,昨夜几乎一夜未眠。一早起来,走了近10里路,赶了近两个钟头的车。他想美美地睡一觉,但另一个“单元”有几个同学在“拱猪”,吵翻了天。

他不能睡也无心去欣赏那熟悉的喜爱的竹林的风韵,他仰面躺在床上唉声叹气,随即,从裤兜里掏出已经瘪了的“巨浪”牌香烟,在里面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擦燃火柴猛吸一口,然后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烟,无声无息,仿佛进入了禅境……

他的心灵在祈祷,祈祷欧阳艾能尽早地把信转给莲儿一他已预见到自己走后母亲会去做莲儿的思想工作。如果欧阳艾先一步就好了,这样莲儿有了思想准备,对母亲的唠叨就不会怎么在意如果……

想到这里,他仿佛看见母亲正坐在莲儿的闺房里,一脸肃然,莲低头不语,脸色卡白。奶奶,儿子求您了!我的莲儿可是气不得呀!曾帆在心里焦急地呼喊着,眼睛一热,涌出了两眶热泪……

模糊的目光中,曾帆仿佛看见白莲娇眉倒竖,冷眼怒色,正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他后退着申辩着,莲儿,莲儿,帆帆可是永远、永远……

“你两娘母,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听到白莲的怒斥,曾帆像是受了莫大的冤枉,正欲指天发誓时,突地感到右手一阵钻心的疼痛,扔掉烟蒂,一看手指,已烧焦了婉丑大一团。

曾帆忍着灼痛,微闭着眼,头脑里一片黑幽幽的茫然……

最后的那一夜

大热天,农业社的活路常常安排在一早一晚。早晨,天麻粉粉亮就出工,太阳爬上树梢就收工。

韩竹一拢屋见锅空灶冷,赶忙推开虚掩着的门,就莲儿莲儿地喊了起来,不见回音,心中一阴,丢下锄头,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了里屋,只见白莲半截身子在床上半截身子在床下,脸白卡卡的。

韩竹喊着白莲的父亲说,德禄,快碗凉水来,莲打痧了。韩竹手忙脚乱地为白莲扯痧,白莲的鼻梁、颈前颈窝都扯得乌乌的。随后,又解开白莲的短袖衬衫为白莲翻痧,看了一眼白莲那戴着乳罩的高高耸立的乳峰,自言自语地说,已不再是孩子了。韩竹在女儿的肚腹上、酥胸上由下往上地翻了三遍后,便吐了几泡口水在手上一上一下地搓了起来,直搓得白莲娇嫩的肌肤红纸一般。

幸亏莲儿昏迷着,不然,她是不会允许用口水在她身上揉搓的。即使韩竹说自己的口水是灵丹妙药,白莲也是难以接受的。

不知是翻痧的功效,还是口水这“灵丹妙药”的作用,韩竹把白莲翻过身正要在背上翻痧时,白莲苏醒了。

白莲几乎是出于本能,慌忙地扯着自己的衣月1。当她看清了母亲的老树皮似的面孔时,当确认屋内除了母亲没有其他人的时候,白莲方才停止了抓拉,任由母亲去翻捏揉搓。

白莲坐起来了,背靠着床架。

韩竹异常复杂地笑了,然后安慰了几句,便忙着煮过时的早饭去了。

白莲缓慢地转动着自己的头,就像是转动着锈迹斑斑的螺丝帽,屋内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当眼睛落在床角时,白莲葱白似的手动了一下,但马上就僵住了。

我连看一封信的勇气都没有了,又怎么去面对严峻的人生!想到这里,白莲的脸倏地红了。

想到这里,白莲再没有什么犹豫,她勇敢地拿起了曾帆让欧阳艾捎来的信。

昨晚,白莲是在期盼中度过的一盼人的味道只有盼过人的人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煎熬,但盼到之后,所有怨气怒气都会被喜悦一扫而空,这种蜜骨甜心的喜悦,也只有盼过人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它的内涵。

天亮了,盼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个下的是爱情病亡通知书,一个是信使,而自己要盼的人已渐行渐远……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大概只有白莲自己才能说得出吧。

白莲并不恨曾帆,她试着去恨过,但怎么也找不到恨的地方,甚至还千方帆。

现在,白莲捧读着曾帆的信,对曾帆所讲的情况,她是坚信不移的!然而,她并没有为曾帆热烈而优美的文字所感动,她凝视着那血写的“永远永远爱你的帆”几个字,陷入到了深层次的思考之中。她想到了幺婆的话,想到了姑爷曾宏与姑姑白春娇的婚事。唉,姑爷要不是与姑姑结婚,他肯定不是现在的样子,说不定还是一个坐包车的人呢。由此,又想到曾帆。凭他的本事,凭他的膀子,他是应该有所作为的如果我们结合了,我那富农成分就会像鬼影似地伴着他,想到这里,白莲在心里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们没有结合的可能要是结合了,帆帆今后也许不会恨我,但“坑”中人是会有说法的。

白莲思考着,一句不知是谁说的话响起在她的耳畔,开始还模糊,但思想一次次地擦洗,这话一时间变得光辉灿烂起来爱,就是付出!”

对,爱就是付出!那么,我应该为我所爱的人付出!白莲经过苦苦的思索,她咬着牙选择了一条自我牺牲的道路。

这是白莲特定的一个日子,是先前与曾帆在一起时,想方设法都要避开接触的日子。这是一个星期六,距曾帆被曾宏叫回家的日子大约半个月。白莲是中午拢的江城,独自在城里逛了一下,直到下午快放学时她才来到了江城师范学校的操场。这时,迎面走来两个手拉手轻摇慢摆的女生。

白莲迎上去笑嘻嘻地说:“同学,请问,你们认识文科班的曾帆吗?”那个跟白莲一样的长辫子回答说:“曾帆,这个学校哪个不认识?”另一个用手挡了下罩在眼睛上的秀发说:“就是那个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曾帆?”白莲接过话头颇有些自豪地说:“对,对!”

曾帆在报上发表的文章,白莲篇篇都读过,篇篇都珍藏着。现在听到两位同学的回答,生怕误会,赶忙说,“我是他妹妹。”

“真像!”长辫子夸奖说,“和你哥长得一样漂亮。”

两位女同学带着白莲从教室找到寝室。

“曾帆在不在?你妹妹来了。”

曾帆和一个同学在下象棋,一群同学在围观。听到询问声,曾帆钻出人群满脸狐疑地向门口一看,喜从心来,张口欲喊“哥,你真难找,要不是……”白莲甜甜地喊着。

曾帆方才回过神来,面对着不同班的有些面熟的两位女同学说:“请坐,那就谢谢你们了!”

这一夜,曾帆和白莲是在城中春江旅馆的一个单间里度过的。通过熟人关系,曾帆为白莲订的单间,然后曾帆巧妙地进入了房间。

这一夜,白莲是那样的主动、热烈,曾帆没有往别处想,全身心地享受着与快……

这一夜,曾帆和白莲目拥在一起,从上床到第二天黎明一直没有分开过。这一夜,只有阴与阳的水乳交融,只有心与心的感知、碰撞。这一夜,汗水浸泡着他们的肌体,谁也没有说声热;空气是那样地令人窒息,谁也没有道句难受。这一夜……

拒绝

沙河小学曾帆的那间寝室打扮得有些别致。

在华老师接二连三的催促下,在老师们的帮助下,曾帆对自己的寝室进行了“装修”一床,坐南朝北,靠门的一头,床铺草、床巴折显山露水张牙舞爪。曾帆从学校装废物的屋里找来半截挡席从上到下一蒙,细钉一钉,然后贴上一层白纸,提笔即兴画出了一幅气韵生动的水墨山水画。画面上青山夹江,一叶扁舟迎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张帆出征。画面外的空白处,竖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草字,“直挂云帆济沧海”。

床前,一张办公桌坐西朝东,一头抵床,一面贴壁。桌上,一对生铁书立撑起了一排文学类居多的书籍;居中压着一块玻砖;左边立着一枚圆镜,右边是一盏美孚灯。桌前放着一把藤椅。这面余下的空间,砌了几轮砖,上面放着在进江城师范学校时买的那口藤箱。

与此相对的那面墙壁上挂着两幅条幅。纸,不是宣纸而是图画纸,各幅的两端裹着小竹筒。所有的工序均是出自曾帆之手。

一幅的内容是:

你和我

接触的时间

只是

生活篇章中

一个被人忽略

中却留下了

一个约丽的春天

另一幅写道:

一缕春风

就能次燃

次燃我的生命

因为

我认定

那就是你的倩影

一颗星星

就能勾起

我的

因为

那就是你的眼睛

就能震撼

我的

因为

那就是你的心声

条幅下边,放着一个小香桌,没有香供,“供”着一个玻璃烟缸和茶杯,两侧各放一把竹椅。

曾帆寝室的摆设盖过了整个沙河小学一一被生活所累的老师们,他们教着书,还得想到一大家子的生计,没有时间也没法来收拾。十来平米的寝室,放床放桌放锅碗瓢,还要放柴放草曾帆的寝室是绿洲,老师们有空总要到这里来站上几分钟,你说我笑,好不热闹!今天,学校空了,曾帆的寝室也是关门闭户。

散场了,华老师带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姑纟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了曾帆的门前,依旧不见曾帆的踪影。华老师安慰姑娘说,可能遇到了什么急事。

上个星期天,华老师把曾帆带到红桥看了人,在红桥区供销食店看的。这一方水土的姑娘小伙子自己耍朋友的少,究其原因,一是这一带较为闭塞,与西南工业重镇山城相距500余里,中间横亘着一座巍峨的华蓥山,也就是孕育《红岩》的那座山。

鉴于上述种种原因,姑纟良小伙搞对象,似乎中间都得有个“第三者”一媒人,专职的不多,业余的不少。有的是受某一方的亲人的拜托,有的是被男方或女方的某巾行为所感动,有的则是男有情女有意的情况下,临时抱佛脚……

媒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男方的情况向女方通16,把女方的情况向男方通报。在双方基本满意的情况下,媒人方能开始第二道工序,即确定时间、地点主持“看人”大典。看人时,双方都带有自己的“看人团”。人看起了,女方就确定日子,由媒人领着到男方去“访人户”。访人户的人员除姑娘本人夕卜,还得有几个至亲相陪,至亲一般是已婚妇女。

曾帆与那位在食店工作的姑娘的看人大典,就脱俗得多了。

上午10点钟,按照华老师的意图进行了“装修”的曾帆走进供销社食店买了二两面的牌子,然后走近窗口从一位穿黑底白花衬衣的姑纟良手中换回一碗面。许是有些紧张的缘故,吃面时,曾帆竟把筷子拿倒了。他埋着头只顾吃,不敢往窗口看。窗口内,几个穿红着绿的姑娘说说笑笑,像是在围观一只被拴着的猴子。

这些吃皇粮拿工资的姑娘们是很俏的,对她们来说,看人只是她们看人,而不是被看,似乎世上只有她们看不上的人,而没有也不会有看不上她们的人。

“展览”后,曾帆就径直到了华老师在红桥中学的家,夏老师抽烟喝茶闲聊。这时,幕后的华老师回来了,她很兴奋地说:“她很满意,说下周星期天该她休假,她要到沙河来。你嘛,回去之后就把你那乱鸡窝好好地收拾下,可不能丢我的面子哟!”

曾帆见了这位姑娘后,心思并没有在她身上,而是引燃了对白莲的思念。他恨白莲的不辞而别,恨白莲的错误选择。他常这样想,去秋的考试,白莲若是参考,考一个中师完全没有问题,因为考起的那些人的成绩并不比白莲好多少。想到此,曾帆就万分悲痛,为白莲为自己,自己如若不被推荐读那什么狗屁师范,这时,他很可能是川大或其他名牌大学中文系的一位天之骄子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只能把这一切归为命运。这虽然能使他得到片刻的解脱,但对白莲的思念之火却越燃越烈,几成燎原之势,特别是在华老师介绍的那位姑娘要来学校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之时。

那个暑假的早晨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