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胡适说:社会与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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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漫游的感想(1)

一、东西文化的界线

我离了北京,不上几天,到了哈尔滨,在此地我得了一个绝大的发现:我发现了东西文明的交界点。

哈尔滨本是俄国在远东侵略的一个重要中心。当初俄国人经营哈尔滨的时候,早就预备要把此地辟作一个二百万居民的大城,所以一切文明设备,应有尽有。几十年来,哈尔滨就成了北中国的上海。这是哈尔滨的租界,本地人叫作“道里”,现在租界收回,改为特別区。

租界的影响,在几十年中,使附近的一个村庄逐渐发展,也变成了一个繁盛的大城。这是“道外”。

“道里”现在收归中国管理了,但俄国人的势力还是很大的,向来租界时代的许多旧习惯至今还保存着。其中的一种遗风就是不准用人力车(东洋车)。“道外”的街道上都是人力车。一到了“道里”,只见电车与汽车,不见一部人力车。道外的东洋车可以拉到道里,但不准再拉客,只可拉空车回去。

我到了哈尔滨,看了道里与道外的区別,忍不住叹口气,自己想道:这不是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的交界点吗?东西洋文明的界线只是人力车文明与摩托车文明的界线——这是我的一大发现。

人力车又叫作东洋车,这真是确切不移。请看世界之上,人力车所至之地,北起哈尔滨,西至四川,南至南洋,东至日本,这不是东方文明的区域吗?

人力车代表的文明就是那用人做牛马的文明,摩托车代表的文明就是用人的心思才智制作机械来代替人力的文明。把人作牛马看待,无论如何,够不上叫作精神文明。用人的智慧造出机械来,减少人类的苦痛,便利人类的交通,增加人类的幸福——这种文明却含有不少的理想主义,含有不少的精神文明的可能性。

我们坐在人力车上,眼看那些圆颅方趾的同胞努起筋肉,弯着背脊梁,流着血汗,替我们做牛做马,拖我们行远登高,为的是要挣几十个铜子去活命养家——我们当此时候,不能不感谢那发明蒸汽机的大圣人,不能不感谢那发明电力的大圣人,不能不祝福那制作汽船汽车的大圣人:感谢他们的心思才智节省了人类多少精力,减除了人类多少苦痛!你们嫌我用“圣人”一个字吗?孔夫子不说过吗?“制而用之谓之器。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孔老先生还嫌“圣”字不够,他简直要尊他们为“神”呢!

二、摩托车的文明

去年(1926年)8月17日的伦敦《晚报》(Evening Standard)有下列的统计:

全世界的摩托车共27500000辆。

全世界人口平均每七十一人有一辆摩托车。

美国每六人有车一辆。

加拿大与纽西兰每十二人有车一辆。

澳洲每二十人有车一辆。

今年1月16日纽约的《国民周报》(The Nation)有下列的统计:

全世界摩托车:27500000辆。

美国摩托车:22330000辆。

美国摩托车数占全世界百分之八十一。

美国人口平均每五人有车一辆。

去年美国造的摩托车凡四百五十万辆,出口五十万辆。美国的路上,无论是大城里或乡间,都是不断的汽车。《纽约时报》上曾说一个故事:有一个北方人驾着摩托车走过Miami(迈阿密)的一条大道,他开的速度是每点钟三十五英里(约56千米)。后面一个驾着两轮摩托车的警察赶上来问他为什么挡住大路。他说:“我开的已是三十五里了。”警察喝道:“开六十里!”

今年3月里我到费城(Philadelphia)演讲,一个朋友请我到乡间Haverford(哈弗福德)去住一天。我和他同车往乡间去,到了一处,只见那边停着一二百辆摩托车。我说:“这里开汽车赛会吗?”他用手指道:“那边不在造房子吗?这些都是木匠泥水匠坐来做工的汽车。”

这真是一个摩托车的国家!木匠泥水匠坐了汽车去做工,大学教员自己开着汽车去上课,乡间儿童上学都有公共汽车接送,农家出的鸡蛋牛乳每天都自己用汽车送上火车或直送进城。十字街头,向来总有一两家酒店的。近年酒禁实行了,十字街头往往建着汽油的小站。车多了,停车的空场遂成为都市建筑的一个大问题。此外还发生了许多连带的问题,很能使都市因此改观。例如我到丹佛城(Denver),看见墙上都没有街道的名字,我很诧异。后来才看见街名都用白漆写在马路两边的“行道”(Pavement or Side Walk)的底下,为的是要使夜间汽车灯光容易照着。这一件事便可以看出摩托车在都市经营上的影响了。

摩托车的文明的好处真是一言难尽。汽车公司近年通行“分月付款”的法子,使普通人家都可以购买汽车。据最近统计,去年一年之中美国人买的汽车有三分之二是分月付钱的。这种人家向来是不肯出远门的。如今有了汽车,旅行便利了,所以每日工作完毕之后,回家带了家中妻儿,自己开着汽车,到郊外去游玩。每星期日,可以全家到远地旅行游览。例如旧金山的“金门公园”,远在海滨,可以纵观太平洋上的水光岛色,每到星期日,四方男女来游的真是人山人海!这都是摩托车的恩赐。这种远游的便利可以增进健康,开拓眼界,增加智识——这都是我们在轿子文明与人力车文明底下想象不到的幸福。

最大的功效还在人的官能的训练。人的四肢五官都是要训练的,不练就不灵巧了,久不练就迟钝麻木了。中国乡间的老百姓,看见汽车来了,往往手足失措,不知道怎样回避。你尽着呜呜地压着号筒,他们只听不见。连街上的狗与鸡也只是懒洋洋地踱来摆去,不知避开。但是你若把这班老百姓请到上海来,请他们从先施公司走到永安公司去,他们便不能不用耳目手足了。走过大马路的人,真如《封神传》上黄天化说的“须要眼观四处,耳听八方”。你若眼不明,耳不聪,手足不灵动,必难免危险。这便是摩托车文明的训练。

美国的汽车大概都是各人自己驾驶的。往往一家中,父母子女都会开车。人工贵了,只有顶富的人家可以雇人开车。这种开车的训练真是“胜读十年书”!你开着汽车,两手各有职务,两脚也各有职务,眼要观四处,耳要听八方,还要手足眼耳一时并用,通力合作。你不但要会开车,还要会修车;随你是什么大学教授,诗人诗哲,到了半路车坏的时候,也不能不卷起袖管,替机器医病。什么书呆子、书踱头、傻瓜,若受了这种训练,都不会四体不勤,五官不灵了。你们不常听见人说大学教授“心不在焉”的笑话吗?我这回新到美国,有些大学教授如孟禄博士等请我坐他们自己开的车。我总觉得有点栗栗危惧,怕他们开到半路上忽然想起什么哲学问题或天文学问题来,那才危险呢!但是我经过几回之后,才觉得这些大学教授已受了摩托车文明的洗礼,把从前的“心不在焉”的呆气都赶跑了,坐在轮子前便一心在轮子上,手足也灵活了,耳目也聪明了!猗欤休哉!摩托车的教育!

三、一个劳工代表

有些自命“先知”的人常常说:“美国的物质发展终有到头的一天。到了物质文明破产的时候,社会革命便起来了。”

我可以武断地说:美国是不会有社会革命的,因为美国天天在社会革命之中。这种革命是渐进的,天天有进步,故天天是革命。如所得税的实行,不过是十四年来的事,然而现在所得税已成了国家税收的一大宗,巨富的家私有纳税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这种“社会化”的现象随地都可以看见。从前经济学者说资本愈集中则财产所有权也愈集中,必做到资本全归极少数人之手的地步。但美国近年的变化却是资本集中而所有权分散在民众。一个公司可以有一万万的资本,而股票可以由雇员与工人购买,故一万万的资本就不妨有一万人的股东。近年移民进口的限制加严,贱工绝迹,故国内工资天天增涨。工人收入既丰,多有积蓄,往往购买股票,逐渐成为小资本家。不但白人如此,黑人的生活也逐渐抬高。纽约城的哈伦区,向为白人居住的,十年之中土地房屋全被发财的黑人买去了,遂成了一片五十万人的黑人区域。人人都可以做有产阶级,故阶级战争的煽动不发生效力。

我且说一件故事。

我在纽约时,有一次被邀去参加一个“两周讨论会(Fortnightly Forum)。这一次讨论的题目是“我们这个时代应该叫什么时代?”18世纪是“理智时代”,19世纪是“民治时代”,这个时期应该叫什么?究竟是好是坏?

依这个讨论会规矩,这一次请了六位客人做辩论员:一个是俄国克伦斯基革命政府的交通总长;一个是印度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有名的“效率工程师”(Efficiency Engineer),是一位老女士;一个是纽约有名的牧师Holmes;一个是工会代表。

有些人的话是可以预料的。那位印度人一定痛骂这个物质文明的时代,那位俄国交通总长一定痛骂布尔什维克,那位牧师一定是很悲观的,我一定是很乐观的,那位女效率专家一定鼓吹她的效率主义。一言表过不提。

单说那位劳工代表Frahne(?)先生。他站起来演说了。他穿着晚餐礼服,挺着雪白的硬衬衫,头发苍白了。他站起来,一手向里面衣袋抽出了一卷打字的演说稿,一手向外面袋中摸出眼镜盒,取出眼镜戴上。他高声演说了。

他一开口便使我诧异。他说:我们这个时代可以说是人类有历史以来最好的最伟大的时代,最可惊叹的时代。

这是他的主文。以下他一条一条地举例来证明这个主旨。他先说科学的进步,尤其注重医学的发明;次说工业的进步;次说美术的新贡献,特別注重近年的新音乐与新建筑。最后他叙述社会的进步,列举资本制裁的成绩,劳工待遇的改善,教育的普及,幸福的增加。他在十二分钟之内描写世界人类各方面的大进步,证明这个时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