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最有效的催熟剂。
心里有秘密的孩子,从来就没有年轻过。
用你的伤疤照亮远方
小时候被男生欺负,哭着回家,以为我爸会安慰,结果我爸一句:“咱家不允许有弱者的存在,把眼泪擦干净了再进家门!”就把我打发了。我窝窝囊囊地坐在大门口哭啊哭,从那以后,无论多么难过,我都在外面先哭完,再进门大吼一声:“爸,我回来了!”
我九岁那年,一天晚上去同学家写作业,回来的路上被一个醉酒男人用棉布手套从身后捂住了嘴拖进一片一点儿都不浓密的小树林里,搞得我满嘴都是机油味儿。
彼时已是初冬,印象里满目白而细的树枝,像一根根磨尖的骨头,扎得人疼。我穿着北方冬天的厚厚的背带棉裤,一层又一层的衣服。
男人对我说:“你别叫啊,我就是玩玩。”从头到尾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那句话的语气和表情一直在我脑海里回荡了很多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消失。我有时会责怪自己记忆力好。
在挣扎的那几秒钟里,你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支撑着一个小女孩的只是一种异常强烈的、原始的求生欲望,还有那一瞬间的许多个不服气,比如我竟开始想到“命运”这种东西,我用最快的速度质问了它凭什么对我这样,这种不忿和不甘让一个九岁的小孩变得异常冷静。
男人浑身发抖,酒喝得太多也没那么大力气,真是我的幸运。就在他还没有彻底撕下我衣服的时候,路边过来一辆四轮车,车上坐着两个男人,恰好在这个路段减速,这也是我的幸运。我身上的男人猛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四轮车,停了大概两秒,应该是怕了。现在想来,我一生的命运就攥在他这两秒钟的犹豫里。
两秒之后,他选择了起身逃跑。我吓得已经顾不得什么,立刻起来往家里方向跑,他跑出二十多米远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那一眼他一定是在做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但好在一个人做坏事时的果断远比不上另一个人求生的本能更强烈。
北方的冬天很冷,风刮在脸上像有刀子割。
我那次跑回家没有哭,因为眼泪还来不及流下来。
我在心里想了很多关键词,到家门口的一刹那,我选了一个最中性的描述,我说爸,有个人要杀我。我爸看我身上的那副样子,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我话还没说完,我爸就抄起一把刀,拎着我出去了,有几个亲戚也立刻抄家伙在后面跟着。后来当然是没有找到疑犯,不然我爸早成杀人犯了,第二天立了案也没有结果。那里是穷乡僻壤,人们的死活,没人管的。
我后来想想,那天晚上我们应该是遇到他了,只是我自己不敢认。我不敢认。
然后我们就回家了。我妈,那个瘦小脆弱的,自打嫁给我爸又生了我之后就一直没得闲的女人,抱着我哭得喘不上气,浑身发抖,屋里屋外都是人,有关心的,有看热闹的。都问我,那个男人对我做了什么,我没讲实话。不敢讲。
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听那天看到我的同学说,头发很乱,脸上被树枝划了很多道痕,嘴唇成了紫红色,被自己咬肿,眼神呆滞,哭。
家里的长辈们都想,好好的女孩儿,会不会就此傻掉或者被毁掉了。
第二天我去上学,小伙伴们都跑过来围着我问东问西。我妈知道了,担心这样下去迟早会影响我的心理健康,就给我转学了。
我带着这个秘密,在另一所学校,认识了新的朋友,开始了新的生活。
一直到现在,即使和穿一条裙子的姐妹谈天说地聊感情谈未来一起抱着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对于那段经历,我也绝口不提。闺密之间喜欢坦白自己的糗事和秘密,每个人都说完了,轮到我,我就憋得满脸通红,心里内疚,觉得对不起她们。小女孩的世界就是这样,简单、义气,容不得这种隐藏和背叛,我觉得她们都干净,我不干净了(也许我曾经的同学,看到这篇文字还会想起,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班里突然转来一个很高很瘦的女孩,扎着两条小辫儿,窘迫地站在台上,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
我当这是一道疤,我以为太阳会将它烤化,风可以将它吹散,时间会让它痊愈。我以为这件事只要我不说,以后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然而,痛苦并不在于它刺你的那一刹那有多猛烈,真正的痛苦是它缓缓地在你心里潜伏、生瘤,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居然会变成另外一些你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时而从胃里反出来,再逼你咽回去。
我后来发现,好像在每个人的世界里,影响最深远的东西,都是在一刹那发生的,包括一场车祸、一次天灾、一次离别。
它们就那么一下子发生了,在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和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就扔给你一个不堪的结果。
十几年的时间,用来消除一个毒瘤,居然显得那么短。
从九岁开始,在孩子最需要父母的青少年时代,我死死地攥着这个瘤,过四处寄宿的生活。十三四岁时,我回到家乡过寒假,正在家看电视时,那个男人,几年没见过面的那个曾经压在我身上的男人突然再一次出现,他好天真,以为我真的不记得他,他来我家串门,是邻居的亲戚。我看着他在窗外大摇大摆地出现,从从容容地进屋,喜气洋洋地跟我打招呼,看我的眼神里有些许试探,这一切都要把十三四岁的我给逼疯了。
我本能地握紧拳头,很想把他撕碎,即使用刀枪棍棒都不能解恨,只有撕碎才行!可我什么也不能做,我那时想,既然各自已经回到平静的生活中了,要是再把水给搅浑了,会让太多人不快乐,我得为我爸妈想。只是不看到他还好,每次看他那么光明正大地来我家,光明正大地跟我打招呼,我真不知道他是在侮辱我,还是在补偿我。我没法儿冷静,却必须冷静,那时感觉自己非常委屈,心里装满了对整个世界的愤怒。
九岁之前,我天真烂漫活泼,连小虫子也不忍心伤害。家里虽不富裕,可我没有追求,在那个只有黄天黑土的地方翻翻墙头、下水摸摸鱼就觉得十分快乐,连做一件坏事的念头也没动过。但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质疑起这个混账世界,我看不懂它的道理,就像我后来看《神雕侠侣》时不明白为什么小龙女那样纯洁善良的人一定要先遭一次尹志平的玷污,可那会儿我九岁,我不应该这么早承受这些东西。我一看到那个男人就想起当时的我躺在凹凸不平的、硌得人生疼的树林里,脸被树杈儿划着,透过干枯的上了一层霜的树枝,我看到头顶上那一片永远会记得的,安静的、深沉的、灰蒙蒙的北方的天空。
那时我想,世界这样无耻,如果我还对它善良,那我就是任人摆布的家畜!
那个伤口被我放置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死角,任由它腐烂、变质,我的整个青春期也因它而充满了叛逆和暴力。我想不开,我怨恨。每当一家人喜气洋洋地过节时,我心里就会突然冲出一个声音大喊:“那件事,我根本无法忘记。”
时间没有办法让你的痛苦消失,它只能逐渐给你带来更多东西,这些东西压在你心里,把毒瘤压在下面,平日里看不见想不起。但是有那么一些时刻,你会惊奇地发现,所有的痛苦居然都有本事互相勾连起来,它们明明分布在你心里的不同位置,却像串通好了,一旦有什么事情一逗引,就一起跑了出来。
你可以非常独立,非常坚强,可有些软肋,你面对它的时候就是束手无策。你低着头,红着脸,没了底气,任凭它随时出来欺负你,凌辱你,你气得牙根儿痒痒,你骂它,恨它,哭着求它,可毫无办法。
它很让你丢脸吗?
曾经觉得是。
但我终于可以面对它,可以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将它讲出来,这让我觉得自己十分勇敢。
生活是最有效的催熟剂。
心里有秘密的孩子,从来就没有年轻过。
我逐渐发现,伤口这个东西,虽然不能一次次撕开给别人看,但也不能一直对它遮遮掩掩。我开始学着和这个世界和解——既然有些伤痛是已经发生并无力改变的,那么还不如学会跟它握手言和。至于幸福不幸福,那是个太宽泛的命题,我们只要能与自己坦然相对,就足够了。
不是所有的痛苦都可以被人分担,当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并接受它,就可以和命运并肩携手,因我已经理解它,它自有它的安排。
而我的疤,某一天我发现它就像我们从小到大在身上落下的无数处大大小小的伤一样,它会留下一道痕迹,那道痕迹比周围的皮肤更白更亮一些,好像可以照亮黑夜,照亮远方。
这么想来,它也不是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