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覆茅涂泥底山居里,那阻不住底花香和雾气从疏帘窜进来,直扑到一对梦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摇醒,说:“快起罢,我们底被褥快湿透了。怪不得我总觉得冷,原来太阳被囚在浓雾底监狱里不能出来。”
那梦中底男子,心里自有他底温暖,身外底冷与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没有睁开眼睛便说,“嗳呀,好香!许是你桌上底素馨露洒了罢?”
“哪里?你还在梦中哪。你且睁眼看帘外底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拥着被坐起来,对妻子说:“怪不得我净梦见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戏。若是你不叫醒我,我还要往下梦哪。”
妻子也拥着她底绒被坐起来说:“我也有梦。”
“快说给我听。”
“我梦见把你丢了。我自己一人在这山中遍处找寻你,怎么也找不着。我越过山后,只见一个美丽的女郎挽着一篮珠子向各树底花叶上头乱撒。我上前去向她问你底下落,她笑着问我:‘他是谁,找他干什么?’我当然回答,他是我底丈夫,——”
“原来你在梦中也记得他!”他笑着说这话,那双眼睛还显出很滑稽的样子。
妻子不喜欢了。她转过脸背着丈夫说:“你说什么话!你老是要挑剔人家底话语,我不往下说了。她推开绒被,随即呼唤丫头预备脸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说:“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说罢。以后若再饶舌,情愿挨罚。”
“谁希罕罚你?”妻子把这次底和平画押了。她往下说,“那女人对我说,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着。我那时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应许过不再说什么的;不然,就要挨罚了。你到底找着我没有?”
“我没有向前走,只站在一边看她撒珠子。说来也很奇怪:那些珠子粘在各花叶上都变成五彩的零露,连我底身体也沾满了。我忍不住,就问那女郎。女郎说:‘东西还是一样,没有变化,因为你底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觉得变了。你认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为你想我这篮子决不能盛得露水。你认为露珠时,在我撒手之后,因为你想那些花叶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诉你:你所认底不在东西,乃在使用东西底人和时间;你所爱底,不在体质,乃在体质所表底情。你怎样爱月呢?是爱那悬在空中已经老死底暗球么?你怎样爱雪呢?是爱他那种砭人肌骨底凛冽么? ’”
“她说到雪,我打了一个寒噤,便醒起来了。”
丈夫说:“到底没有找着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底头发,笑说:“这不是找着了吗?……我说,这梦怎样?”
“凡你所梦都是好的。那女郎底话也是不错。我们最愉快底时候岂不是在接吻后,彼此底凝视吗?”他向妻子痴笑,妻子把绒被拿起来,盖在他头上,说:“恶鬼!这会可不让你有第二次底凝视了。”
(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