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年春间从厦门往青岛湛山寺讲律,原约中秋后返厦门。“八一三”以后不多久,我接到他的信,说要回上海来再到厦门去。那时上海正是炮火喧天,炸弹如雨,青岛还很平静。我劝他暂住青岛,并报告他我个人损失和困顿的情形。他来信似乎非回厦门不可,叫我不必替他过虑。且安慰我说:“湛山寺居僧近百人,每月食物至少需三百元。现在住持者不生忧虑,因依佛法自有灵感,不致绝粮也。”
在大场陷落的前几天,他果然到上海来了。从新北门某寓馆打电话到开明书店找我。我不在店,雪邨先生代我先去看他。据说,他向章先生详问我的一切,逃难的情形,儿女的情形,事业和财产的情形,什么都问到。章先生逐项报告他,他听到一项就念一句佛。我赶去看他已在夜间,他却没有详细问什么。几年不见,彼此都觉得老了。他见我有愁苦的神情,笑对我说道:“世间一切,本来都是假的,不可认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写过一幅金刚经的四句偈了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现在正可觉悟这真理了。”
他说三天后有船开厦门,在上海可住二日。第二天又去看他。那旅馆是一面靠近民国路一面靠近外滩的,日本飞机正狂炸浦东和南市一带,在房间里坐着,每几分钟就要受震惊一次。我有些挡不住,他却镇静如常,只微动着嘴唇。这一定又在念佛了。和几位朋友拉他同到觉林蔬食处午餐,以后要求他到附近照相馆留一摄影——就是这张相片。
他回到厦门以后,依旧忙于讲经说法。厦门失陷时,我们很记念他,后来知道他已早到了漳州了。来信说:“近来在漳州城区弘扬佛法,十分顺利。当此国难之时,人多发心归信佛法也。”今年夏间,我丢了一个孙儿,他知道了,写信来劝我念佛。秋间,老友经子渊先生病笃了,他也写信来叫我转交,劝他念佛。因为战时邮件缓慢,这信到时,子渊先生已逝去,不及见了。
厦门陷落后,丰子恺君从桂林来信,说想迎接他到桂林去。我当时就猜测他不会答应的。果然,子恺前几天来信说,他不愿到桂林去。据子恺来信,他复子恺的信说:“朽人年来老态日增,不久即往生极乐。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安尽力****,近在漳州亦尔。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吾生亦尔,世寿将尽,聊作最后之记念耳。……缘是不克他往,谨谢厚谊。”这几句话非常积极雄壮,毫没有感伤气。
他自题白马湖的庵居叫“晚晴山房”,有时也自称晚晴老人。据他和我说,他从儿时就欢喜唐人“人间爱晚晴”(李义山句)的诗句,所以有此称号。“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这几句话,恰好就是晚晴二字的注脚,可以道出他的心事的。
他今年五十九岁,再过几天就六十岁了。去年在上海离别时,曾对我说:“后年我六十岁,如果有缘,当重来江浙,顺便到白马湖晚晴山房去小住一回,且看吧。”他的话原是毫不执著的。凡事随缘,要看“缘”的有无,但我总希望有这个“缘”。
弘一大师的遗书
丏尊居士文席朽人已于九月初四日迁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谨达不宜亲启
前所记月日系依农历 又白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六上午,依例到开明书店去办事。才坐下,管庶务的余先生笑嘻嘻地交给我一封信,说“弘一法师又有挂号信来了”。师与开明书店向有缘,他给我的信,差不多封封同人公看。遇到有结缘的字寄来,最先得到的也就是开明同人。所以他有信给我,不但我欢喜,大家也欢喜的。
信是相当厚的一封,正信以外还有附件。我抽出一纸来看,读到“朽人已于九月初四日迁化”云云,为之大惊大怪。惊的是噩耗来得突然,本星期一曾接到过他阳历十月一日发的信,告诉我******后要闭关著作,不能通信,且附了“佛号”和去秋九月所摄的照片来,好好地怎么就会“迁化”。怪的是“迁化”的消息怎么会由“迁化”者自己报道。既而我又自己解释,他的圆寂谣言在报上差不多每年有一次的,“海外东坡”在他是寻常之事。这次也许因为要闭关,怕有人再去扰他,所以自报“迁化”的吧。信上“九”“初四”三字用红笔写,似乎不是他的亲笔,是另外一个人填上去的。算起来农历九月初四恰是******后三日,也许就在这日闭关吧。我捧着一张信纸呆了许久,竟忘了这封信中还有附件。
大概同人见我脸色有异了。有人过来把信封中的附件抽出来看,大叫说“弘一法师圆寂了”,这才提醒了我,急急去看附件。见一张是大开元寺性常法师的信,说弘一老人已于九月初四日下午八时生西,遗书是由他代寄的。还有一张是剪下的泉州当地报纸,其中关于弘一法师的示疾临终经过有详细的长篇记载,连这封遗书也抄登上面。证据摆在眼前,无法再加否认。唉,方外挚友弘一法师真已迁化,这封信是来与我诀别的,真是遗书了,不禁万感交迸,为之泫然。
据报上记载:师于旧历八月廿三日感到不适,连日写字,把人家托写的书件了讫,至廿七日已不进食物。廿八日下午还写遗嘱与妙莲法师,以临命终时的事相托,至九月一日上午还替黄居士写记念册二种,下午又写“悲欣交集”四字与妙莲法师,直到初二才不再执笔,算起来不写字的日子只有初三初四两天。这封遗书似乎是卧病以前早写好在那里的,笔势挺拔,偈语隽美,印章打得位置适当,一切决不像病中所能做到。前一封信是阳历十月一日发来的,和阴历对照起来,那日是八月廿二,恰好是他感到不适的前一天。信中所说,如“将于******后闭关”,“以后于尊处亦未能通信”,且特地把一张照片寄赠,谆谆嘱嗣后和诸善知识亲近,从现在看来,已俨然对我作了暗示了。预知时至,这两封信都可作为铁证,不过后一封是取着遗书的形式罢了。
师的要在逝世时写遗书给我,是十多年前早有成约的。当白马湖山房落成之初,他独自住在其中,一切由我招呼。有一天我和他戏谈,问他说:“万一你有不讳,临终咧,入龛咧,荼毗咧,我是全外行,怎么办?”他笑说:“我已写好了一封遗书在这里,到必要时会交给你。如果你在别地,我会嘱你家里发电报叫你回来。你看了遗书,一切照办就是了。”后来他离开白马湖云游四方,那封早已写好的遗书一定会带在身边,不知今犹在否。猜想起来,其内容当与这次妙莲法师所得到的差不多吧。同是遗书,我未曾得到那封,却得到了这样的一封,足见万事全是个缘。
这封信不但在我个人是一个珍贵的纪念品,在佛教史上也是非常重要的文献,值得郑重保存的。
本文方写好,友人某君以三十年二月澳门觉音社所出《弘一法师六十纪念专刊》见示,在李芳远先生所作送别晚晴老人一文中,有这样一段:“去秋赠余偈云,‘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下署晚晴老人遗偈”。如此则遗书中第二偈是师早已撰就,预备用以作谢世之辞的了。又记。
悼一个自杀的中学生
近有一个朋友从八月五日的北平《民言报》上剪了这条记事给我们,问我们对于这严重的事实有什么意见可说的没有?
昨日下午五时余,阜城门外桥护城河内突然发现男尸一具漂浮于水面。比经该管西郊警察署闻讯,即派夫役打捞上岸,检视该男尸身穿灰黄色茧西服,黑皮鞋,平顶草帽,年约二十余岁。复由其身上搜出名片多张,上印石惠福,住清华园蓝旗营房村一百三十二号等字样。该警署以石惠福必系死者之名,遂即派警传唤其家属。迨至翌日清晨,地方法院派检察官聂秉哲,书记官黄鹤章,检验吏张庚堃,率领司法巡警前来相验时,突有一年老人偕一少妇,手持书信一封,哭泣而来,当即向死者抚尸痛哭。经检察官讯问,其名唤石印秀,年六十二岁,此同来少妇系伊儿媳,死者系伊长子。彼昨日声言赴外四区署投考巡警,乃不期彼投河自杀,本日接其邮寄来函,竟系绝命书一封。伊全家正在惊愕之际,适巡警传唤,始知其在该处投河自尽等语,并持书信呈验,复又抚尸痛哭不已。比经检验吏相验毕,遂准其尸亲备棺装殓抬埋。惟已死者之绝命书中,述其系一中学毕业生,因谋事未遂,其父令伊投考巡警,彼乃愤而自杀,情词极为凄惨。
兹觅得录志于左:“亲爱仁慈的老父:中学毕了业,上大学念不起书,找一个小事做,挣钱养家,这些话不是你老人家说的吗,现在怎么样呢?虽然毕了业,没有好亲戚援引,阔同乡帮助,就是一名书记也找不到。念书为的做事,挣钱养家,现在不能挣钱,不能养家,这岂不愧死人吗?当巡警也是职业之一,看哪,北平人穷了不是拉洋车,就是当巡警。但是我决不愿意去考巡警。违背父命是不孝,不孝之人,应当排除社会之外,所以我自杀以赎不孝之罪。这封信到了我们家中时候,我已在那碧波荡漾中麻醉了。儿福绝笔。”
在大众没有出路的现今,自杀已成为普通的出路了,全国不知道,上海每日报纸上差不多没有一日无人自杀,而且大概都是青年。社会人士每读了悲惨的遗书和可以令人酸鼻的记事,不曾表示什么,除了没有眼泪的法官写几个“验得某人委系自杀身死遗尸着家属具领棺殓”大字以外,并不闻政府有什么意见。
自来普通青年的自杀,其原因或由于失恋,或由于思想上的烦闷,或由于放逸的结果。自杀尚是可悲的事,他们的自杀在旁人看来,常觉其中多少夹杂着享乐和好奇的分子,因之感动也常不能强烈。石惠福君是因中学毕业无职可就而自杀的,是一个严重的中学生出路问题。石君已矣!继石君而自杀的不但难保没有,而且恐怕一定要有。我们对于这深刻的中学生的苦闷现象将怎样正视啊!关于中学生的出路,本志曾悬赏征文,在第六号发表过许多答案了。其实,中学生的出路成为问题,是我国特有的现象。现今全世界差不多没有一国不碰到失业的致命的灾难,然其所谓失业者,都是曾经有业过的工人商人,或是大学专门学校的新毕业生,至少也是中等职业学校出身的人。他们都已具有职业的素养而竟无出路,故称为失业。至于无力升学的普通的中学毕业生,虽无职业,亦并不列在失业者之内的。普通中学教育所授的只是一种生活能力的坯材,不是某种生活方面的特殊定形的技能。普通中学的毕业生只是一个身心能力较已发达了的人,并不是有素养的工人商人或其他的职业者。他们能升学的须由此再进求职业的知识,无力升学的也当就性之所近,力所能及,觅得一种事做,从事于实际的职业的陶冶。用比喻来说,既成的职业者和职业方向已决定了的专门大学的毕业生是器物,而中学毕业生尚是造器物的原料,器物因有一定的用途,销路有好有坏,至于原料,用途不如器物的有一定限制,销路应较器物自由。故就一般情形而论,中学生的出路问题,照理不如一般失业问题的紧迫。如果中学生的出路要成问题,那末高小毕业生的出路也要成问题,甚而至于初小毕业生的出路也都要成问题。那就成为全体国民的出路问题,不是中学生的出路问题了。
说虽如此,却不能适用于中国。中国的中学生确有出路问题,而且问题的严重性不下于一般的失业问题。石惠福君的自杀就是证明。石惠福君的自杀人已知道,此外不知道的恐怕还有,将来也许陆续会有这种不幸发生。至于一时虽不自杀,而用了潦倒颓废的手段慢性地在那里自杀的青年,其数更不堪设想哩。
中学生的出路何以在中国成为问题,而且如此严重,其原因当然很多。世界的、国际的及社会的、政治的原因,现在不提,且就中学教育及学生本身加以考察。
先就中学教育说:
中国的教育制度是模仿别国的,可是模仿来的只是一个形式,内容却仍是“之乎者也”(现在改作“的了吗呢”)式的科举式的老斯文。在中国求学叫做读书,不论其学艺术、学医药、学工业,甚至于学体操,都叫做读书。普通的中学无工场,无农场,即使有了农场与工场,也不劳动,只是当作一种教师时间的切卖所而已。除了几张挂图几架简单的理化仪器以外,彻头彻尾是书本(而且只是教科书)的教育。先生拿了书上堂下堂,学生拿了书上班退班。腰间系一条麻绳与小刀,带起有边的帽子,提着木棍,就是童子军;挂幅中山像,每周月曜向他鞠三个躬,静默三分钟,就是党化教育;各处通路钉几块“大同路”“平等路”“三民路”的牌子,就是公民教育。十月十日白相一天,每次下课休息十分钟,先生口口声声“诸位同学”,校工口口声声“少爷小姐”,三年毕业,文凭一张,如要升入高中,再这样地来三年。这是普通中学教育的实况。中学校的墙壁上或廊柱上虽明明用了隶书或是魏碑写着“打破封建制度”的标语,其实中学校本身就是封建制度的化身,而且还是封建思想的养成所。试问这成千成万的“诸位同学”和“少爷小姐”走出校门,除了有老米饭可吃,或是有钱升学的,叫他们到哪里去呢?当然是问题了。
以上是就中等教育的精神说的。让我们再就了中学校的制度来看:中国在中学制度上曾行过双轨制,一方有纯粹的中学校,一方别有甲种实业学校。自学制改革以后,取消双轨制,于纯粹的中学校中附带各种职业科。可是改革以来,高中于文理二科以外,除了设备不必大花钱的师范科商科等外,不闻附有别种门类的职业科。今则且并正统的文理二科亦许不设,得改为混沌的普通科了。至于初中的职业预施,更无所闻。
学校原该使各阶段可以独立。中国的学制从系统图上看去,似乎也可以言之成理,划分自由。可是这张系统表却是一张不能兑现的支票,实际是高小为初中的预备,初中为高中的预备,高中为大学的预备(大学呢,又是出洋的预备)而已。下级各为上级的预备,在下级终止的就做了牺牲,这牺牲以中学一段为最惨酷。因为就时期说,中学时代是青年期与成年期的交点,一遭蹉跎,有关于其终身。就经济状况说,中学生兼有富者、小康者与微寒者三种等级,富者且不提,小康者与微寒者是大都无力升学与出洋的。不及成器,半途而废,结果也是毕生受害。
就实际情形看来,中国的中学校本身已在暴露着空虚与破绽,已在自己种毒的途上了。它一壁无目的地养成了许多封建式的“诸位同学”与“少爷小姐”,一壁除了升学以外不预计及他们的去路。这种教育真值得诅咒。老实说吧,中学校自己已在那里自杀了,中学校毕业生石君的自杀,可以认作中学校自杀的朕兆。
再说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