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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小说(2)

山道中林木深秀,涧水清幽,一望弥绿,把我雪白的衣裳也映成碧色。父亲坐着轿子,我和蔚林骑着驴,缓缓地迂回在万山之间;只听见水声潺潺,但不知水在何处!草花粉蝶,黄牛白羊,这村色是我所梦想不到的。一切诅恨宇宙的心,这时都变成了欣羡留恋,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之微,都给与我很深很大的安慰。我们随着父亲的轿子上了几层山坡,到了我家的祖茔;父亲下了轿,领着我和蔚林去扫墓,我心中自然觉到悲酸。在父亲面前只好倒流到心里。烧完纸钱,父亲颤巍巍地立在荒墓前,风吹起他颚下的银须和飞起的纸灰。这一路我在驴上无心再瞻望山中的风景,恨记忆又令我想到古都埋情的往事。我前后十余年中已觉世事变幻,沧桑屡易,不知父亲七十年来其辛苦备尝,艰险历经的人事,也许是恶苦多于欢乐?然而他还扎挣着风烛残年,来安慰我,愉悦我。父亲!懦弱的女儿,应在你面前忏侮了!

远远望见半山腰有一个石坊,峰头树林蔚然深苍中掩映着庙宇的红墙,山势婉蜒,怪石狰狞,水乳由山岩下滴沥着,其声如夜半磬音,令人心脾凛然清冷。蔚林怕摔,下了驴走着,我也下来伴着她,走过了石坊不远便到了庙前,匾额写着“资福寺”。旁边有一池清泉,碧澄见底,岩上有傅青主题的“丰周瓢饮” 四字。池旁有散发古松一株,盘根错节,水乳下滴,松上缠绕着许多女萝。转过了庙后,渡一小桥是槐音书院,因久无人修理已成废墟,荆棘丛生中有石碑倒卧,父亲叹了一口气,对我说,这是他小时读书之处。再上一层山峰至绝顶便到冠山书院,我们便住在这里。晚间,芬嫂又派人送来许多零用东西,和外祖母特别给我做的点心。

夜里眼侍父亲睡了后,我和蔚林悄悄走出了山门,立在门口的岩石上,上弦月弯弯像一只银梳挂在天边,疏星点点像撤开的火花。那一片黑漆的树林中时时听见一种鸟的哀鸣。我忽然感到这也许便是我的生命之林!万山间飘来的天风,如浪一样汹涌,松涛和着,真有翻山倒海之势。蔚林吓的拉紧了我的手,我也觉得心凉,便回来入寝。父亲和蔚林都睡熟了,只有我是醒着,我想到母亲,假如母亲在我身畔,这时我也好睡在她温暖的怀中痛哭!如今我仿佛一个人被遗弃在深夜的荒山之中,虎豹豺狼围着我,我不能抑制我的情感,眼泪如泉涌出!

鸡鸣了,我披衣起来,草草梳洗后便走出了山门,想看看太阳出山时的景致。一阵晨风吹乱了我的散发,这时在烟雾迷漫中,又是一番山景。我站在山峰上向四面眺望,觉天风飘飘,云霞烟雾生于足下,万山罗列,如翠笏环拱,片片白云冉冉飘过,如雪雁飞翔;恍惚如梦,我为了这非人间的仙境痴迷似醉。天边有点淡红的彩色,渐渐扩大了,又现出一道深紫的虹圈,这时已望见东山后放出万道金光,这灿烂的金光中捧出一轮血红似玛瑙珠的朝阳!

我下了石阶走去,那边林中有个亭子,已废圮倾倒,蛛丝尘网中抬头看见一块横额,写着“养志亭”三字。四周都是古柏苍松,陵石峻秀,花草缤纷,静极了,静得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我沉思许久,觉万象俱空,坐念一清,心中恍惚几不知此身为谁?走下了养志亭,现出一条石道,自己忘其所以地披荆棘,践野草走向前去,望见一带树林中,隐约现出房屋,炊烟飘散,在云端缭绕。

下了山,看见一畦一畦的菜园,红绿相间。粉墙一带,似乎是个富人的别墅,旁边有许多茅屋草舍,鸡叫大吠俨然似个小村落。看看表已七点钟了,我想该回去了,不然父亲和蔚林醒来一定要焦急我的失踪呢!我正要回头缘旧径上山去,忽然听见马嘶的声音,而且这声音很熟,似乎在哪里听见过一样!我奇怪极了,重登上了山峰,向那村落望去,我看不见马在哪里!又越过一个山峰时,我可以看见那一带粉墙中的人家了,一排杨柳下,拴着两匹马,我失惊的叫起来,原来一匹是梦雄的红鬃马,一匹是他赠我,我又赠珊姐的小白马。我仔细的望了又望,看了又看,一点都没有错,确是它们。

我像骤然得到一种光荣似的,心中说不出的喜欢,哪想到我在这里无意中逢见它们。我又沉默了一会,觉着这不是梦。重新下了山,来到那个村落,我缘着粉墙走,看见一个黑漆大门,旁边钉着个铜牌写着郝宅,门口站着一个小姑娘,抱着一个小孩。我问她,这里是谁住着?她说是郝太太。我又问她:“你是谁呢?”她指着怀中小孩说:“这是郝少爷,我是她的丫头叫小蟾”。

我说明来历,她领我走到客厅,厅里满挂着写了梦雄上款的对联和他的像,收拾得很整洁。院子很大,似乎人很少,静寂的只听见蝉声和鸟唱。碧纱窗下种着许多芭蕉,映得房中也成了绿色。院中满栽着花木,花荫下放着乘凉的藤椅。我正看得人神时,帘子响了,回头见一个穿着缟素衣裳的妇人走过来。我和她一步一步走近了,握住手,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四只眼睛瞪望着。我真想哭,站在我面前这憔悴苍老的妇人,便是当年艳绝一时天真活泼的珊姐。我呢?在珊姐眼中也一样觉得惊讶吧!别时,我是梳着双髻的少女,如今满面风尘,又何尝是当年的我。她问我为何一个人这样早来?我告诉了她,父亲和蔚林在山上时,她即叫人去告诉我在这里,并请他们来她家午餐。后来我禁不住了,问到梦雄,她颜色渐渐苍白,眼泪在眶中转动着,她说:“已在一年前死了!”我的头渐渐低下,珊姐紧紧握住我的手,我和她都在静默中哭了!

珊姐含泪领我到她的寝室,一进门便看见梦雄的放大像,像前供着几瓶鲜花。我站在他遗像前静默了一会,我心中万分凄酸;那知关帝庙一别便成永诀的梦雄,如今归来只余了一帧纸上遗影。我原想来此山中扫除我心中的烦忧,谁料到宇宙是如斯之小,我仍然又走到这不可逃逸的悲境中来呢!

“珊姐!难得我们在此地相见,今日虽非往日,但我们能在这刹那间团聚,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你拿酒来,我们痛饮个沉醉后,再并骑出游,你也可以告我别后的情况,而且我也愿意再骑骑小白马,假如不是它的声音,我又哪能来到这里?”我似乎解劝自己又是解劝珊姐似的这样说。

珊姐叫人预备早餐,而且斟上了家中存着的陈酒。痛饮了十几杯后,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吃,遂偕同珊姐走到后院。转过了角门,我看见那两匹马很疲懒的立在垂杨下。我望着它们时心中如绞,往日光荣的铁蹄,驰骋于万军百战的沙场,是何等雄壮英武!如今英雄已死,名马无主,我觉红鬃马的命运和珊姐也一样呢!我的白马也不如八年前了,但它似乎还认识故主,我走近了它时,它很驯顺地望着我。珊姐骑上梦雄的红鬃马,我骑上白马,由后门出来。一片绿原,弥望都是黄色的麦穗,碧绿的禾苗。珊姐在前领着道,我后随着,俨然往日童年的情景,只是岁月和经历的负荷,使我们振作不起那已经逝去的豪兴了。

远远望见一片蔚浓的松林,前面是碧澄的清溪,后面屏倚着崇伟的高山,我在马上禁不住的赞美这个地方。停骑徘徊了一会,抬头忽然不见了珊姐,我加鞭追上她时,她已转入松林去了。我进了松林,迎面便矗立着一块大理石碑,碑顶塑着个雕刻的石像,揽辔骑马,全身军装;碑上刊着:“革命烈士郝梦雄之墓。”珊姐已下了马,俯首站在墓前,墓头种满了鲜花和青草,四周用石柱和铁环围绕着。

我把马拴在松树上,走近了石碑,合掌低首立在梦雄墓前,致这最后的敬意和悲悼!梦雄有灵也该笑了,他一生中所钟爱的珊姐和红鬃马,都在此伴着他这静默的英魂!偶然相识的我,也能今朝归来,祭献这颗敬慕之心。梦雄!你安息吧,殡葬你一切光荣愿望、热烈情绪在这山水清幽的深谷中吧!

珊姐望着石像哭了!我不知怎样劝慰她,只有伴她同挥酸泪!她两手怀抱着梦雄的像,她一段一段告诉我,他被害的情状,和死时的慷慨从容。我才知道梦雄第二次革命,是不满意破坏人民幸福。利益的现代军阀。他虽然壮志未酬身先死,但有一日后继者完成他的工作时,他仍不是失败的英雄。他的遗嘱便是让珊姐好好地教养他的儿子,将来承继他的未完之志去发扬光大,以填补他自己此生的遗憾!

自从听见了珊姐的叙述后,不知怎样,我阴霾包围的心情中忽然发现了一道白采,我依稀看见梦雄骑马举鞭指着一条路径,这路径中我又仿佛望见我已陨落的希望之星的旧址上,重新发射出一种光芒!这光芒复燃起我烬余的火花,刹那间我由这个世界踏入另一世界,一种如焚的热情在我胸头缭绕着——燃烧着!

白云庵

天天这时候,我和父亲去白云庵。那庵建在城东的山阜上,四周都栽着苍蔚的松树,我最爱一种披头松,像一把伞形,听父亲说这是明朝的树了。山阜下环绕着一道河水,河岸上都栽着垂杨,白巉巉的大小山石都堆集在岸旁,被水冲激的成了一种极自然美的塑形。石洞岩孔中都生满了茸茸的细草,黄昏时有田蛙的跳舞,和草虫的唱歌消散安慰妇人们和农工们一天的劳苦,还有多少有趣的故事和新闻,产生在这绿荫下的茶棚。

大道上远望白云庵像一顶翡翠的皇冠,走近了,碧绿丛中露出一角红墙,在烟雾白云间,真恍如神仙福地!庵主是和父亲很好的朋友,据说他是因为中年屡遭不幸,看破了尘世,遂来到这里,在那破庙塌成瓦砾的废址上结建了一座草庵。他并不学道参禅,他是遁潜在这山窟里著述他一生的经历,到底他写的是什么,我未曾看见,问父亲,也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是撰著着一部在他视为很重要的著述。

早晨起一直到黄昏,他的庵门紧闭着,无论谁他都不招待不接见,每天到太阳沉落在山后,余霞散洒在松林中像一片徘纱时,他才开了庵门独自站在岩石上,望着闲云,听着松啸,默默地很深郁的沉思着。这时候我常随侍着父亲走上山吉,到松林里散步乘凉,逢见他时,我总很恭敬的喊一声“刘伯伯”。慢慢成了一种惯例,黄昏时父亲总带着我去白云庵,他也渐渐把我们看 作很知己的朋友,有时在他那种冷冰如霜雪的脸上,也和晚霞夕照般微露出一缕含情的惨笑!

父亲和他谈话时,我拿着一本书倚在松根上静静地听着,他不多说话,父亲和他谈到近来南北战事,革命党的内讧,和那些流血沙场的健儿,断头台畔的英雄,他只苍白着脸微微叹息!有时他很注意的听,有时他又觉厌烦,常紧皱着眉峰抬头望着飘去飘来的白云。我不知他是遗憾这世界的摒弃呢,还是欣慰这深山松林、白云草庵的幽静!久之我窥测出他的心境,逆料这烟云松涛中埋葬着一个悲愁的惨剧,这剧中主人翁自然是这位沉默寡言,行为怪僻的“刘伯伯”。

有一天父亲去了村里看我的叔祖母,我独自到松林里的石桌上读书,那时我望着将要归去的夕阳,有意留恋;我觉一个人对于她的青春和愿望也是和残阳一样,她将悄悄地逝去了不再回来,而遗留在人们心头的创痕。只是这日暮时刹那间渺茫的微感,想到这里我用自来水笔写了两行字在书上:

黄昏带去了我的愿望走进坟茔,

只剩下萋萋芳草是我青春之魂。

我握着笔还想写下去,忽然一阵悲酸索绕着笔头,我放下了笔,让那一腔凄情深深沉没隐埋在心底,我不忍再揭开这伤心的黑幕,重认我投进那帏幕里的灵魂,这时我背后传来细碎的足音,沉重而迟缓,回过头来见是白云庵中的“刘伯伯”。我站起来。他问我父亲呢,我方回答着,他就坐在我对面的石凳上,俯首便看见我那墨水未干的两行字,他似乎感触着一种异样的针灸,马上便陷进深郁的沉思里。半天他抬头向我说:“蕙侄,你小小年纪应该慧福双修,为什么写这样的悲哀消极的句子?”他严肃的面孔我真觉有点凛然了,这怎样解说呢!我只有不语。过了一会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又望着天边最后的余霞说:“我们老年人总羡慕你们青年人的精神和幸福,人老了什么也不是,简直是一付储愁蓄恨的袋子,满装着的都是受尽人生折磨的残肢碎骨,我如今仿佛灯残烛尽,只留了最后的微光尚在摇幌,但是我依然挣扎着不愿把这千痕百洞的心境揭示给你们年青人,蕙侄!像你有什么悲愁?何至于值的你这般消极?光明和幸福在前途等候着,你自前去迎接罢!上帝是愿意赐福给他可爱的儿女。”到了最后一句时他有点哽咽了,大概这深山草庵孤身寄栖的生活里,也满溢着他伤心的泪滴呢。这时云淡风清,暮色苍茫,他低了头苦不胜其所负荷的悲愁,松涛像幽咽般冲破这沉静的深山,轻轻唤醒了他五十余年的旧梦,他由口袋里拿出他的烟斗,燃著飘渺的白烟中,他继续的告我他来到这里的情形,他说:“蕙侄!我结庵避隐到这山上已经十年了,我以前四十余年的经过,是一段极英武悲艳的故事,今天你似乎已用钥匙开开我这秘密的心门,我也愿乘此良夜,大略告诉你我在人生舞台上扮演过的角色。

三十年前我并不是这须发苍白的老翁,我是风流飘洒的美少年,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亡国盛朝的大臣,我是在富贵荣华的府邸中长大,我的故乡是杭州,我也并不姓刘,因为十年前我遭了一次极重要的案件,我才隐姓埋名逃避在这里。

西子湖畔苏堤一带,那里有我不少的马蹄芳踪,帽影鞭痕,这是我童年欢乐的游地,也是我不幸的命运发轫之处。有一年秋天,我晚饭后到孤山去看红叶,骑着马由涌金门缘着湖堤缓辔游行,我在马上望见前面有一个淡青竹市衫,套着玄青背心的女郎;她右手提着一篮旧衣服向湖边去。我把鞭子一杨,马向前跑了几步,马的肚带忽然开了,我翻镫下马来扣时,那女郎已姗姗来到我面前了。她真是我命中的女魔,我微抬头便吃了一惊!觉眼前忽然换了一个世界,我恍如置身在广寒宫里,清明晶洁中她如同一朵淡白莲花!真是眉如春山微颦,眼似碧波清澈;我的亲眷中虽不少粉白黛绿,但是我从未曾看见过这样清秀幽美的女郎。当时把我的马收拾好,她已转到湖边去了,我不自禁的牵了马跟着她,她似乎觉得我是在看她,她只低了头在湖边浣衣,我不忍令她难堪,遂悄悄地骑了马走了。从此以后,我天天到这堤上来徘徊,但总没有再逢见她,慢慢这个影响也和梦中的画景一样,成了我灵台中供养着的一朵莲花。这一瞥中假如便结束了这段因缘,那未尝不是一个绮丽神仙的梦境。那知三个月之后,我从嫂嫂房里出来,逢见赵妈领着一个美丽的姑娘进了月亮门,走近了,她抬起头来,吓了我一跳!这是奇遇,你猜她是谁,她就是苏堤上逢见的浣衣女郎,她两腮猛然飞来两朵红云,我呆呆地站在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