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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散文(11)

在我神思飞越的时候,晶清已微醉了,她两腮有红采,正照映着天边的晚霞,一双惺忪似初醒时的眼,她注视着我执着酒杯的手,我笑着问她:“晶清!你真醉了吗?为什么总看着我的酒杯呢!”

“我不醉,我问你什么时候带上那个戒指,是谁给你的?”她很郑重地问我。

本来是件极微小的事吧!但经她这样正式的质问,反而令我不好开口,我低了头望着杯里血红潋滟的美酒,呆呆地不语。晶清似乎看出我的隐衷,她又问我道:“我知道是辛寄给你的吧!不过为什么他偏要给你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

我听了她这几句话后,眼前似乎轻掠过一个黑影,顿时觉着桌上的杯盘都旋转起来,眼光里射出无数的银线。我晕了,晕倒在桌子旁边!晶清急忙跑到我身边扶着我。

过了几分钟我神经似乎复原,我抬起头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我向晶说:“真的醉了!”

“你不要难受,告诉我你心里的烦恼,今天你一来我就看见你带了这个戒指,我就想一定有来由,不然你决不带这些妆饰品的,尤其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波微!你可能允许我脱掉它,我不愿意你带着它。”

“不能,晶清!我已经带了它三天了,我已经决定带着它和我的灵魂同在,原谅我朋友!我不能脱掉它。”

她的脸渐渐变成惨白,失去了那酒后的红采,眼里包含会真诚的同情,令我更感到凄伤!她为谁呢!她确是为了我,为了我一个光华灿烂的命运,轻轻地束在这惨白枯冷的环内。

天已晚了,我遂和晶清回到学校。我把天辛寄来象牙戒指的那封信给她看,信是这样写的:

……我虽无力使海上无浪,但是经你正式决定了我们命运之后,我很相信这波涛山立狂风统治了的心海,总有一天风平浪静,不管这是在千百年后,或者就是这握笔的即刻;我们只有候平静来临,死寂来临,假如这是我们所希望的。容易丢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恋守着的;愿我们的友谊也和双手一样,可以紧紧握着的,也可以轻轻放开。宇宙作如斯观,我们便毫无痛苦,且可与宇宙同在。

双十节商团袭击,我手曾受微伤。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流弹洞穿了汽车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车里不死!这里我还留着几块碎玻璃,见你时赠你做个纪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个大点的我自己带在手上,一个小的我寄给你,愿你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红叶一样的命运。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

晶清看完这信以后,她虽未曾再劝我脱掉它,但是她心里很难受,有时很高兴时,她触目我这戒指,会马上令她沉默无语。

这是天辛未来北京前一月的事。

他病在德国医院时,出院那天我曾给他照了一张躺在床上的像,两手抚胸,很明显地便是他右手那个象牙戒指。后来他死在协和医院,尸骸放在冰室里,我走进去看他的时候,第一触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戒指。他是带着它一直走进了坟墓。

最后的一幕

人生骑着灰色马和日月齐驰,在尘落沙飞的时候,除了几点依稀可辨的蹄痕外,遗留下什么?如我这样整天整夜的在车轮上回旋,经过荒野,经过闹市,经过古庙,经过小溪;但那鸿飞一掠的残影又遗留在那里?在这万象变幻的世界,在这表演一切的人间,我听着哭声笑声歌声琴声,看着老的少的俊的丑的,都感到了疲倦。因之我在众人兴高采烈,沉迷醒醉,花香月圆时候,常愿悄悄地退出这妃色幕韩的人间,回到我那凄枯冷寂的另一世界。那里有惟一指导我,呼唤我的朋友,是谁呢?便是我认识了的生命。

朋友们!我愿你们仔细咀嚼一下,那盛筵散后,人影零乱,杯盘狼藉的滋味;绮梦醒来,人去楼空,香渺影远的滋味;禁的住你不深深地呼一口气,禁的住你不流泪吗?我自己常怨恨我愚傻——或是聪明,将世界的现在和未来都分析成只有秋风枯叶,只有荒冢白骨;虽然是花开红紫,叶浮碧翠,人当红颜,景当美丽时候。我是愈想超脱,愈自沉溺,愈要撒手,愈自系恋的人,我的烦恼便绞锁在这不能解脱的矛盾中。

今天一个人在深夜走过街头,每家都悄悄紧闭着双扉,就连狗都蜷伏在墙根或是门口酣睡,一切都停止了活动归入死寂。我驱车经过桥梁,望着护城河两岸垂柳,一条碧水,星月灿然照着,景致非常幽静。我想起去年秋天天辛和我站在这里望月,恍如目前的情形而人天已隔,我不自禁的热泪又流到腮上。

“珠!什么时候你的泪才流完呢?”这是他将死的前两天问我的一句话。这时我仿佛余音犹缭绕耳畔,我知他遗憾的不是他的死,却是我的泪!他的坟头在雨后忽然新生了一株秀丽的草,也许那是他的魂,也许那是我泪的结晶!

我最怕星期三,今天偏巧又是天辛死后第十五周的星期三。星期三是我和辛最后一面,他把人间一切的苦痛烦恼都交付给我的一天。唉!上帝!容我在这明月下忏悔吧!十五周前的星期三,我正伏在我那形消骨立枯瘦如柴的朋友床前流泪!他的病我相信能死,但我想到他死时又觉着不会死。可怜我的泪滴在他炽热的胸膛时,他那深凹的眼中也涌出将尽的残泪,他紧嚼着下唇握着我的手抖颤,半天他才说:“珠!什么时候你的泪才流完呢!”

我听见这话更加唾咽了,哭的抬不起头来,他掉过头去不忍看我,只深深地将头埋在枕下。后来我扶起他来,喂了点桔汁,他睡下后说了声:“珠!我谢谢你这数月来的看护……”底下的话他再也说不出来,只瞪着两个凹陷的眼望着我。那时我真觉怕他,浑身都出着冷汗。我的良心似乎已拨开了云翳,我跪在他病榻前最后向他说:“辛,你假如仅仅是承受我的心时,现在我将我这颗心双手献在你面前,我愿它永久用你的鲜血滋养,用你的热泪灌溉。辛,你真的爱我时,我知道你也能完成我的主义,因之我也愿你为了我牺牲,从此后我为了爱独身的,你也为了爱独身。”

他抬起头来紧握住我手:“珠!放心。我原谅你,至死我也能了解你,我不原谅时我不会这样缠绵的爱你了。但是,珠!一颗心的颁赐,不是病和死可以换来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换你那颗本不愿给的心。我现在并不希望得你的怜恤同情,我只让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爱你的,我自己呢,也曾爱过一个值的我敬爱的你。珠!我就是死后,我也是敬爱你的,你放心!”

他说话时很有勇气,像对着千万人演说时的气概,我自然不能再说什么话,只默默地低着头垂泪!这时候一个俄国少年进来,很诚恳的半跪着在他枯蜡似的手背上吻了吻,掉头他向我默望了几眼,辛没有说话只向他惨笑了一下,他向我低低说:“小姐!我祝福他病愈。”说着带上帽子匆匆忙忙的去了。这时他的腹部又绞痛的厉害,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呻吟,脸上苍白的可怕。我非常焦急,去叫他弟弟的差人还未见回来,叫人去打电话请兰辛也不见回话,那时我简直呆了,只静静地握着他焦炽如焚的手垂泪!过一会弟弟来了,他也莫有和他多说话只告他腹疼的厉害。我坐在椅子上面开开抽屉无聊的乱翻,看见上星期五的他那封家书,我又从头看了一遍。他忽掉头向我说:“珠!真的我忘记告你了,你把它们拿去好了,省的你再来一次检收。”

我听他话真难受,但怎样也想不到星期五果然去捡收他的遗书。他也真忍心在他决定要死的时候,亲口和我说这些诀别的话!那时我总想他在几次大病的心情下,不免要这样想,但未料到这就是最后的一幕了。我告诉静弟送他进院的手续,因为学校下午开校务会我须出席,因之我站在他床前说了声“辛!你不用焦急,我已告诉静弟马上送你到协和去,学校开会我须去一趟,有空我就去看你。”

那时我真忍心,也莫有再回头看看他就走了,假如我回头看他时,我一定能看见他对我未次目送的惨景……

呵!这时候由天上轻轻垂下这最后的一幕!他进院之后兰辛打电话给我,说是急性盲肠炎已开肚了。开肚最后的决定,兰辛还有点踌躇,他笑着拿过笔自己签了字,还说:“开肚怕什么?你也这样脑筋旧。”兰辛怕我见了他再哭,令他又难过;因之,他说过一二天再来看他。那知就在兰辛打电话给我的那晚上就死了。

死时候莫有一个人在他面前,可想他死时候的悲惨!他虽然莫有什么不放心在这世界上,莫有什么留恋在这世界上;但是假如我在他面前或者兰辛在他面前时,他总可瞑目而终,不至于让他睁着眼等着我们。

缄情寄向黄泉

我如今是更冷静,更沉默的挟着过去的遗什去走向未来的。我四周有狂风,然而我是掀不起波澜的深潭;我前边有巨涛,然而我是激不出声响的顽石。

颠沛搏斗中我是生命的战士,是极勇敢,极郑重,极严肃的向未来的城垒进攻的战士。我是不断地有新境遇,不断的有新生命的;我是为了真实而奋斗,不是追逐幻象而疲奔的。

知道了我的走向人生的目标。辛,一年来我虽然有不少的哀号和悲忆,你也不须为生的我再抱遗恨和不安。如今我是一道舒畅平静向大海去的奔流;纵然缘途在山峡巨谷中或许发出凄痛的呜咽!那只是积沙岩石旋涡冲击的原因,相信它是会得到平静的,会得到创造真实生命的愉快的,它是一直奔到大海去的。

辛!你的生命虽不幸早被腐蚀而夭逝,不过我也不过分的再悼感你在宇宙间曾存留的幻体。我相信只要我自己生命闪耀存在于宇宙一天,你是和我同在的。辛!你要求于人间的,你希望于我自己的,或许便是这些罢!

深刻的情感是受过长久的理智的熏陶的。是由深谷底潜流中一滴一滴渗透出来的。我是投自己于悲剧中而体验人生的。所以我便牺牲人间一切的虚荣和幸福,在这冷墟上,你的坟墓上,培植我用血泪浇洒的这束野花来装饰点缀我们自己创造下的生命。辛!除了这些我不愿再告你什么,我想你果真有灵,也许赞助我一样的努力。

一年之后,世变几迁,然而我的心是依然这样平静冷寂的,抱持着我理想上的真实而努力。有时我是低泣,有时我是痛哭;低泣,你给与我的死寂;痛哭,你给与我的深爱。然而有时我也很快乐,我也很骄傲。我是睥视世人微微含笑,我们的圣洁的高傲的孤清的生命是巍然峙立于皑皑的云端。

生命的圆满,生命的圆满,有几个懂得生命的圆满?

那一般庸愚人的圆满,正是我最避忌恐怖的缺陷。我们的生命是肉体和骨头吗?假如我们的生命是可以毁灭的幻体,那么,辛!我的这颗迂回潜隐的心,也早应随你的幻体而消逝。我如今认识了一个完成的圆满生命是不能消灭,不能丢弃,不能忘记;换句话说,就是永远存在。多少人都希望我毁灭,丢弃,忘记,把我已完成的圆满生命抛去。我终于不能。才知道我们的生命并未死,仍然活着,向前走着,在无限的高处创造建设着。

我相信你的灵魂,你的永远不死的心,你的在我心里永存的生命;是能鼓励我,指示我,安慰我,这孤寂凄清的旅途。我如今是愿挑上这付担子走向遥远的黑暗的,荆棘的生到死的道上。一头我挑着已有的收获,一头我挑着未来的耕耘,这样一步一步走向无穷的。

自你死后,我便认识了自己,更深的了解自己。同时朋友中是贤最知道我,他似乎这样说过:

“她生来是一道大江,你只应疏凿沙石让她舒畅的流入大海,断不可堵塞江口,把水引去点缀帝王之家的宫殿楼台。”

辛!你应该感谢他!他自从由法华寺归路上我晕厥后救护起,一直到我找到了真实生命;他都是启示我,指导我,帮助我,鼓励我。由积沙岩石的旋涡波涌中,把我引上了坦平的海道。如今,我能不怨愤,不悲哀,没有沉重的苦痛永远缠绕的,都是因为我已有了奔流的河床。只要我平静的舒畅的流呵,流呵,流到一个归宿的地方去,绝无一种决堤泛滥之灾来阻挠我。

辛!你应感谢他!你所要在死后希望我要求我努力的前途,都是你忠诚的朋友,他一点一滴的汇聚下伟大的河床,帮助我移我的泉水在上边去奔流,无阻碍奔向大海去的。像我目下这样夜静时的心情,能这样平淡的写这封信给你,你也会奇怪我罢!我已不是从前呜咽哀号,颓丧消沉的我;我是沉默深刻,容忍涵蓄一切人间的哀痛,而努力去寻求生命的真确的战士。

我不承认这是自骗的话。因为我的路是这样自然,这样平坦的走去的。放心!你别我一年多,而我能这般去辟一个理想的乐园,也许是你惊奇的罢!

你一定愿意知道一点,关于弟弟的消息,前三天我忽然接到他一封信,他现在是被你们那古旧的家庭囚闭着,所以他已失学一年多了。这种情形,自然你会伤感的,假如你要活着,他绝对不能受这样的苦痛,因为你是能帮助他脱却一切桎梏而创造新生命的。如今他极愤激,和你当日同你家庭暗斗的情形一样。而我也很相信静弟是能觅到他的光明的前途的,或者你所企望的一切事业志愿,他都能给你有圆满的完成。他的信是这样说的:

自别京地回家之后,实望享受几天家庭的乐趣,以慰我一年来感受了的苦痛。谁知我得到的,是无限量的烦恼!

我回来的时候,家中已决定令我废学,及我归后,复屡次向我表示斯旨,我虽竭词解释,亦无济于事。

读姊来信,说那片荒凉的境地,也被践踏蹂躏而不得安静,我更替我黄泉下的哥哥愤激!不料一年来的变迁,竟有如斯其悲惨!

一切境遇,一切遭逢,皆足以使人伤心掉泪!

我希望于家庭的,是要借得他来援助完成我的志愿,我的事业;但家庭则不然。他使我远近游学的一点心迹,是希望我猎得一些禄位金钱来光荣祖墓家风。这些事我们青年人看起来,就是头衔金银冠里满身,那也算不了什么希奇的光荣!我每想到环境的压迫,恒愿一死为快。但是到了死的关头,好像又有许多不忍的观念来掣肘似的。我不愿死,我死固不足惜;但我死而一切该死的人不能竟行死去。我将以此不死的躯骸,向着该死的城垒进攻!

我现在的希望已绝,但我仍流连不忍即离去者,实欲冀家庭之能有一时觉悟,如我心愿亦未可定!如或不然,我将于明年为行期,毅然决然的要离开他,远避他,和他行最后决裂的敬礼。

愿你勿为了一切黑暗的,荆棘的环境愁烦!我们从生到死的途径上,就像日的初升;纵然有时被浮云遮蔽,仍然是要继续发光的。我们走向前去吧!

我们走向前去吧!环境的阻挠在我们生命的途中,终于是等若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