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这天田大忠在耕家西的那块苇塘地。半晌午了,他在地南头儿歇下犁子,蹲在苇塘边白杨树下,随手掏出短杆烟袋,左手握着吊在烟袋杆儿上的烟荷包,右手把烟袋头儿插了进去,左手隔着烟荷包慢慢地往烟袋锅里揉按着细碎的烟叶。然后抽出烟袋把烟袋嘴含进嘴里,划着火柴点燃,悠然地吸着,一边观赏着黄牛倒沫,一边欣赏着新翻过的湿润的黑油油的被犁铧挤压得光洁闪亮的土垡——整齐地排列着宛如起伏的波浪,渐渐地眼前幻化出随风荡漾的金黄色的麦浪,脸上洋溢起丰收的笑容。驾着自家的耕牛,翻耕着自家的土地,播种着丰收的希望,好像早已驱散了早饭时胸臆间升腾起的阴霾。其实,他的心底一直在隐隐作疼。
清早,理娘把饭菜摆上了案板:馍筐子里摆放着十几个热气腾腾的金黄色的豆面裹着一层雪白的麦面的椭圆柱体——‘驴打滚儿’卷子,村民们戏称之为‘银包金’;案板四周大大小小的黑陶碗盛满了红褐色的秫秫面稀饭,里面露着几根黄橙橙的胡萝卜;中央是一盘儿鸡蛋蒜糜子——宛若一堆珠粉玉屑玛瑙粒儿一般清润悦目。围着满案琳琅满目的早饭,全家人香甜地享用着。莲莲也从馍盘子里拿过一个“驴打滚儿”,掰作两半,抬眼望了一眼哥哥,把小的一块儿递给了身旁的果果。接着挑了一点儿蒜糜子,抹到果果的馍上,又给自己挑了一点儿,俩小姐妹唏啦唏啦的辣得小脸蛋儿通红依旧香甜地吃着。
田明理照例是紧蹙眉头,满脸愁厌。他低头俯在碗沿上喝了一口稀饭,然后伸手从馍盘子里拿了一个“驴打滚儿”,轻轻剥下外皮,挼巴挼巴送进嘴里,把剩下的一个完整的金黄色的椭圆柱体轻轻送回馍盘子里。又伸出筷子在蒜糜子里夹了几小块儿未曾完全捣碎的蛋白蛋黄细块儿送进嘴里,咀嚼两下咽进肚里。接着心无旁骛似的低头喝着稀饭,吃着胡萝卜。很快一碗稀饭连胡萝卜就吃喝完了,就把空碗递给母亲。理娘又给舀了半碗胡萝卜稀饭,田明理接过来继续心无旁骛地吃着喝着。在早,田明理会剥下好几个“驴打滚儿”的外皮儿。但是自从上学以后懂事多了,只剥下属于自己的一个。母亲想剥下自己手里的馍的外皮儿给他他也不要,只能偶尔提前悄悄地撕碎摁入他的碗底。
忠老爷拿过卷子掰开夹蒜糜子时,瞥见了孙子满脸愁苦的样子,便没有端到外面去吃饭,就坐在一条高板凳上一边吃饭,一边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他起身走近案板,放下饭碗,伸手揭开掩盖了半个馍盘子的笼布——露出的是一式的“驴打滚儿”。于是略带生气地威严地喊了儿媳妇一声:
“明理他娘!”
理娘一愣怔——公公可从来没有这么叫过自己呀,慌忙站起身,端过公公刚放下的空碗,盲应道:“大!您坐下,我给您盛饭。”说罢转身要去舀饭,又传来了公公的声音:
“我不吃了!——我说过多少回了,您都当耳旁风!明理只喝碗稀饭能行吗?又长骨头又长肉的?啊?”听得出公公是生气了,理娘顿时委屈得双眼含泪,忙解释道:
“大!不是……”
“什么都甭说了!明儿个起就给明理蒸好面馍!一人少吃一口好面怕什么!从明儿个起,我只吃窝窝头儿!”公公像下了命令似的把话说死了。理娘再也管不住眶中的泪水,任其潸然而下。一家人都停箸抬头望着这对翁媳。田明理放下碗筷抹着眼泪跑了出去。理娘稳定了一下情绪,带着哭腔低声对公公说道:
“大,您这么逼儿媳妇!请您老人家思量一下——一个媳妇,给公公吃杂面;给小叔子吃杂面;单单给自己的儿子吃好面……您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媳妇呢?如果俺那样,儿媳妇怎么好在人前说话?全庄人的唾沫星子也会把俺淹死的!大,您想想可是这个理儿?”
忠老爷听完了理娘的话,默然片刻,没有说话。接着转过脸对田仁喜说:“这么着,尚儿,每集给明理买几个好面馍回来!”田仁喜搁下碗筷站了起来,笑着对父亲说道:“大!您儿子只给您的孙子买好面馍,您就不怕您儿子在众人跟前挺不起胸脯?不怕乡亲爷们儿背后指戳儿子的脊梁骨吗?——大,您放心!不怕的,咱庄户人家的孩子泼实着呢!”忠老爷听了,狠狠跺了一脚,狠狠地“嗐”了一声,走出门去。
田仁祥也已经吃完了饭,见状,放下碗筷,站起来打圆场似的对哥嫂说道:“哥,嫂,您也太认真了!都知道明理嘴瘸,吃点好面馍又多大的事儿?再说了,咱家的事儿,旁人怎么知道,又关旁人什么事呢!”说罢,走出门去。
“他三叔!”理娘刚坐下,听仁祥这么说,复又站起来,叫住了仁祥。仁祥回到锅屋门口,疑惑地问道:“嫂,您有事?”理娘走到仁祥面前,端详着仁祥一阵,轻声说道:
“他三叔,看着看着您就长大了。您刚才说的不对!”理娘说着,见仁祥不好意思起来,便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微仰起头,像是对着茫茫苍穹,继续说道:“咱为人做事说话,心里都要有个‘定盘星’,那就是个‘理’字。随时都要想着‘该不该’、‘能不能’、‘合不合理’。无论大事小事有人无人。”理娘说完,又看了看仁祥,帮他扯了扯皱起的衣襟,转换话题轻松地说道:“咱大刚才牵牛出去了,可能要下湖耕地,您哥要赶集,您去帮帮大。去吧!”
仁祥转身出了大门,见父亲已经套好了拖车,正要出发,忙跑上前喊道:“大,要下湖耕地?俺去吧,您在家歇歇。”
“还是我去!不做活浑身不舒坦。”忠老爷说。
“俺嫂子让俺来帮帮您呢!”仁祥如实说道。
“噢”忠老爷应了一声,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忙着翻自己的衣袋儿,掏出来一张壹仟元(旧币,合新币壹角)的纸币,递给仁祥说:“您到您百仲哥那里给明理买两根麻花去!”
“明理嘴瘸,光喝稀饭怎么行呢?——又长骨头又长肉的!”忠老爷想到这里,自言自语地说着,心里暗暗下决心:对!俺要把地耕得最精、耙得最透、耩得最匀、上粪最多,要让麦子长得最好,收成最多——把所有的囤子都装满,把折子都圈到屋梁。“哈,那样,俺全家人一年到头儿都吃‘一块面’,不再吃杂面了!”想着想着竟然笑出了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