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虎跳峡不远的地方,我意外地看到了一个朴素的纪念馆--长江漂流纪念馆。
我屏着气踏进门,又屏着气看完所有的展品。
人们熟悉那种一般意义上的漂流:青山倒映,绿水长流,渔歌欢唱,竹排扁舟……这种漂流,很多人都经历过,很多人都乐意;这种漂流,是轻松的漂流,闲适的漂流,女性化的漂流。
而我此刻看到的漂流,却是险恶的漂流,沉重的漂流,完全属于男子汉的漂流。这种漂流的分量,你只有到虎跳峡旁边去才能掂量出来。那落差几十米的长江之水,挟着一股寒气,奔腾而来;它含着天的威势,山的力度,以冲决一切的勇气,滚滚东去;激流飞溅,白浪滔天,雾满峡谷,声震九霄……在这个地方漂流,轰轰烈烈,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有人说,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漂流。
然而,这又是必须付出代价的漂流。男人们高昂起坚硬的头颅,向着急流和险滩挺进。有人在天与地的缝隙中,重新呼吸到了生命的空气;也有人在水和石的冲击下,永远沉入了另一个世界。生还的是英雄,而人们更愿意记取的,是那些死去的硬汉姓名:尧茂书、孔志毅、杨洪林……我用凝滞的目光抚摩漂流者的照片。关于他们的漂流,一直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一种声音说,这是盲目的冲撞,是无谓的牺牲,是狭隘的英雄主义;另一种声音说,任何时代都需要冒险精神,没有冒险精神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在这两种声音面前,我忘却了思索。我不知道哪一种声音是对的。我只觉得有关于此的全部呐喊,都是带血的。
不论世界怎样评判,此刻面对尧茂书他们的眼睛,我内心绝不敢轻薄。我扪心自问,我哪里有他们那样的勇气!不要说长江漂流、黄河漂流,就是在家乡的黄浦江上,我也未见得敢划一只小船,去与风浪搏斗。也许白天敢,黑夜就不敢;人多敢,独身就不敢。我想,世界上的人,本来就分英雄与敬仰英雄的两类,而我,虽身为男人,却只能属于敬仰英雄的那一类。
长江与黄河的漂流,在殉难者的名字刻下了一排之后,终于悲壮地沉寂下来。这些年,在浙江、在福建、在江西、在云南……我看到的漂流,都只是那种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清波荡舟。男的女的,穿得花花绿绿的,赤着脚,玩着水,还唱着情歌,咔嚓咔嚓揿着照相机,坐在小竹椅上,催船工把竹排划得快些再快些。稍微有点浪涌过来,打湿了裙子和裤子,他们就尖声叫起来,把笑声洒得一江都是。
然而,要论诗,只有尧茂书他们的漂流,才称得上是一首诗。那是一首英雄的诗,悲壮的诗,生与死搏斗的诗,人与天争锋的诗。在那首诗里,男人嘶哑的喉咙,呼喊的是征服自然的雄心;他们的一腔热血,染红了太过平淡的历史。纪念碑不会为轻歌曼舞红男绿女而立,纪念碑只属于那些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战士。
虎跳峡呼啸东去,纪念馆默默肃立。没有丝帛的轻,掂不出大山的重。在这里,大漂流的牺牲者口眼不闭。因而,只要站在江边侧耳谛听,你就会听到有一首无字的歌,震响天际,缭绕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