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十大古典喜剧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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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风筝误(1)

(原着)[清]李渔

茂陵在爆竹声中迎来了新春,爆竹留下的残红与大地银装相映。穿着新装的孩子们在冰天雪地里欢天喜地地玩耍着。

大年初一的早晨。韩世勋看着眼前的雪景,陷入深深的思绪中。这天对于他来说,是个伤心的日子。

父亲病逝那一天,正是大年初一,父亲把他托付给结拜的好友戚补臣,他也就从此失去了双亲,寄居在戚家。

戚补臣拿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来对待,让他同儿子戚友先同窗修学。他孜孜求学,精通经史,能诗善画,才华横溢,被人推崇为当今的潘岳与张绪。而戚友先贪玩成性。

如今韩世勋已成年,自认为参加科举考试、求取功名并不难,难却难在不容易觅到称心的女子成佳偶。

在他看来,女子有两样不可缺少,即天姿和风韵。有天姿而没风韵,就像个泥塑的美人,无生气!有风韵而没天姿,又如同花面女旦不值一看。必须是既有天姿,又有风韵,才值得稍稍留连徘徊。但就是天姿、风韵都具备,也只能算半个,那半个还要看她内中的才华。倘若是内心粗俗,配不上花一般的容貌,也难以成为金屋之娇。可这样的女子到哪里去寻?

婚姻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怎么能亲自见过女子的容貌,试过女子的才学,才下聘礼呢?不过,他仍然认为不可以草率地订婚,宁可迟缓些,即使再难,也要等到有称心如意的女子才肯成婚。

韩世勋正沉思着,忽听仆人说:“韩公子,老爷已在大厅上,正吩咐人找你呢。”

韩世勋来到大厅上,见戚补臣、戚友先都穿戴整齐地站在那里,便迎上去施礼道:“老伯、贤弟,祝你们新年快乐!”

戚补臣非常高兴,忙说:“贤侄,新年快乐!”

戚友先也说:“对,对,我们都新年快乐!”

戚补臣看看韩世勋说:“我最近事情比较多,对你有些照顾不周。听仆人说,你读书通宵达旦,要注意些身体。如果身体坏了,我就愧对你的父母了!”

韩世勋说道:“老伯,小侄是异姓的孤儿,承蒙您的抚养、教诲,您恨不得挽我上青云,扶我上天梯,对我的深情早已超过了亲生的父子,我对您的感激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就是先父在泉下有知,也会感激无限的!老伯怎么能说‘愧对’呢?现在人与人之间,活着时尚且反复无常、玩弄手段,何况朋友死后,又有谁肯照顾他的子孙?可叹人死则友谊废,谁还会为知交流下真诚的眼泪呢?可敬的是老伯仍有古风。这样的恩德,不知哪年才能报答?我惭愧自己无能,没法衔环报德,只有感激流涕。”

戚补臣捋着胡须,说道:“我与令先尊的友情,非常人可比!当年他把你嘱托给我,希望我把你抚养成人,给你成家立业,代他尽到父亲的责任。如今你已成年,只管用功读书,注意身体,别都不用你操心,我只希望你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也算完成了我一个心愿。至于结婚成家之事,你也不必担心,我会为你选一门理想的亲事,不会吝惜聘礼!我要对得起老朋友的嘱托!”

韩世勋欠起身说:“老伯的话,小侄铭记在心!我一定用功读书,早日考取功名,也不枉老伯这么多年来的教诲。我若能考取,也要感谢贤弟对我亲兄弟一般的照顾,而不把我当做异姓的孤儿看待。”

戚友先在旁边听了,摇着手说:“老世兄,古人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况你我两家是有着深厚友谊的世交,如同一家人,哪里是什么异姓?本来就是亲兄弟,又何必过分客气?不如我们喝杯屠苏酒,求个吉利!”

戚补臣对仆人说:“快吩咐厨房,将酒宴摆上来,我们要饮酒贺新年!”

酒宴便已摆好后,戚补臣邀韩世勋就坐,戚友先也随后入座。他们举起酒杯,共贺新年。一时间,杯觥交错,祝语频起。戚补臣看着这和睦友爱的情景,非常高兴。

酒宴将完时,仆人拿着帖子走来说:“禀告老爷,刚才詹老爷来拜年,说新年事多,不敢请见,留下帖子就走了。”戚补臣说:“快把帖子拿给我看。”仆人把帖子递上,戚补臣翻开,仔细看了看,说道:“原来是詹烈侯,是我极要好的同年科举。古人说:‘礼尚往来。’他既然来了,我就应该回拜。你们尽管吃得开心,我去拜贺完毕就回来。”

戚补臣走出家门,乘上轿,朝着詹烈侯的府中走去。

詹烈侯,名武承,字烈侯,进士出身,官拜西川招讨使。他善于治理边疆,人老志壮,雄心勃勃,在朝廷中有很高的声望。但遭人陷害罢官回乡。他的正夫人早已去世,没留下个儿子。有两个小妾,一个叫梅氏,一个叫柳氏,各生一个女儿。她们从不谦让,一年之内就有三百天在争吵。

戚补臣来到詹府门口,詹武承匆匆走出来迎接,邀请戚补臣进入厅堂。二人坐定,戚补臣说道:“近来听说在川、广之间,蛮兵作乱,气势猖狂。朝廷议论纷纷,说是要重新起用詹兄,使你官复原职,不知是否确实?”

詹武承说:“我也听得些风声,但不知是真是假。我虽然两鬓斑白,身居山林,但得知蛮兵作乱,残害百姓,扰我边疆,我也很想披挂上阵,为民除害,为朝廷出力。可是,世事并非都如人的意愿,我只能强迫自己不想罢了。”

戚补臣闲聊会便起身告辞。

詹武承送走了戚补臣,大步走到柳夫人房前,侧起耳朵,轻轻地听里面的动静。

只听柳夫人说:“淑娟,你爹爹昨天在那边过年,今天这个时候都还没过来,大概又是被那老妖精缠住了。”

淑娟说:“今天是大年初一,爹爹绝不会使我们母女受冷落的,想必有要事缠身,再等一会儿会来的。”

詹武承听着,心中有些高兴,想道:“这女儿为父亲着想,真不错!”便提起精神,高声喊道:“夫人、女儿,快开门,我来了!”

淑娟听了,忙开门说:“爹爹,新年好!快进来吧!今天是大年初一,孩儿我准备了春酒,给爹爹、母亲祈求长寿。”说完,便吩咐人摆出酒菜,扶二老入席。

酒席上,淑娟举起酒杯说:“祝父亲、母亲健康长寿。但愿年年都像今天,开心愉快!”詹武承也举起酒杯说:“爹爹有你这样的女儿,非常开心!你已经十六岁了,爹爹祝愿你早日嫁个好郎君!”淑娟听了,脸颊飞红,娇声说:“爹爹,你说些什么呀?”

詹武承略显忧愁地对柳氏说:“夫人,我已近晚年,只有两个女儿。你生的这一个端庄聪明,也算替我争气,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只是二娘生的那一个,容貌不好看,又生性愚蠢无知,我整天为她担心,真不知道她如何去做人家的媳妇。”

柳夫人夹些菜递到詹武承的碗里,说道:“老爷,你也不要忧愁,世间的人和事总要有个了结。照我看来,也不能怪女儿不成器,只怪那老东西的教法不好。有那样的娘,就有那样的女儿,别人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谁知此时梅夫人和她的女儿爱娟已躲在门外听了很久,听到屋里对话后怒不可遏,梅夫人冲进门,指着柳氏怒吼道:“小妖精,你同丈夫喝酒,凭什么把我娘儿两个当佐酒的小菜吃?怎么见得我的教法不如你的教法?怎见得你的女儿,要比我的女儿强?你不要自以为了不起,把别人贬低,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柳氏站起身,大声回敬道:“我才不是小妖精,你倒是个老妖精。为什么别人在房里喝酒,你却躲在墙角里偷听?可笑的是你这老狐狸,越老越猖狂,用迷人的手段到处寻郎。”

柳氏与梅氏在对骂中,动手打了起来,詹武承拦在中间,不住地劝解说:“二位娘子,求求你们别发怒,也别动手!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样的冤仇,动不动就打人伤人?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淑娟也上前将自己的母亲拉到一边,低声劝解,并用身体挡着母亲,以免被梅氏打着。

詹武承乘机也将梅氏拉到一边。

爱娟冲到柳氏面前,说道:“三娘,我母亲教我的方法不好,你的教法好,以后就劳你教教我吧,我倒要好生领教领教!”柳氏侧过脸去,不理会她。

爱娟走到淑娟面前,斜着眼睛说:“妹妹,你长得花容月貌,是做夫人的娇模样,举止端庄,又是皇后的尊贵腔调。我比起你来,又丑陋,又愚蠢,只能做个农家媳妇、商家娘子。将来你当了夫人、皇后,也该提携提携我,让我当个皇亲国戚。”

淑娟拉着爱娟的手,陪礼道:“姐姐,是我们说错了话,请你原谅,你和我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不要为了几句闲话,就成了冤家对头。”爱娟听了,低下头,不再言语。

淑娟又转身对着梅氏说:“二娘,刚才是我母亲不对。请你看在孩儿的面上,不要生我母亲的气,好好保重身体!”梅氏听了这些话,非常舒服,心中的气也消了大半。说道:“没想到愚顽奸诈的人,居然生下个贤惠聪明的女儿。好吧!今天看在你女儿的面上,不再与你计较,不过,以后若再听到你胡说八道,我不会这么轻易罢休!”又对爱娟说:“孩子,我们回去。”

三人重新坐到桌边,正要举杯。朝廷的使者到了,朝廷下令詹武承官复原职,驻守边疆。

詹武承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重新受到朝廷任用,可以施展自己的才能,为国为民尽责。忧的是战乱之地不能带着家眷去,家中的事无法照管。自己在家的时候她们都整天吵闹,如果我走了,没有个和事佬,她们两个冤家,不知要吵到哪年才算完?

詹武承苦苦地想了许久,最后觉得在这宅子中间筑起一座高墙,把一个宅子分成两个院。梅夫人住东边,柳夫人住西边。这詹武承就在宅子的中间筑起了一道高墙。

詹武承匆匆上任,来不及与好友告别。当詹武承来到郊外,戚补臣设宴为他送行。戚补臣亲自为詹武承斟满酒,举起酒杯说:“年翁此次出征,一定不会辜负皇上和朝廷的厚望,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我在这里先敬年翁一杯。”

詹武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又拿起酒壶,斟满酒杯并举起说:“我出任做官,你隐居乡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各自有不得已的苦衷。今日我出征以后,还望年翁能帮我留意一下我的家庭。我也敬年翁一杯,聊表谢意。”戚补臣说道:“年翁尽管放心,我会留意的。”说完,慎重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詹武承突然想起什么,对戚补臣说:“老年翁,我又想起了一件事,要拜托你。今天如果没遇到你,也就忘记了。”

戚补臣问:“是什么事?请尽管说,我会尽力的。”

詹武承想了想,说道:“我年老无子,膝下只有两个女儿,现在已经长大,都是十六岁,还没有定下亲事。我这次外出远征,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想拜托年翁,看在我们同榜登科、情意相合的分上,替我挑选两个好女婿。只要选择到好女婿,聘礼可以分毫不收。如果选择好良辰吉日,却因路远来不及告诉我,年翁只管按方便合适去做就行了。”

戚补臣说道:“年翁放心!你嘱托的女儿婚嫁之事,我牢记在心,一定用心寻找美玉来配冰清。”

说话之间天色已晚,詹武承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告辞上路了。”戚补臣便起身相送,眼看着出征的车马渐渐远去了。詹武承自从被朝廷重新任命为招讨使后,便昼夜兼程。

转眼到了清明,空中的风筝又开始在飞舞。它们上下飘摇,给天空带来了生命的活力。

在戚府里,戚友先悄悄地溜出书房,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我堂堂的戚家大公子,竟然也这样偷偷摸摸。这都要怪我父亲,当初在藩司任职时,不慎受别人的托付,白白收养了个赵氏孤儿……”

他说到这里,气愤地把花扯下,撕个粉碎。他一抬头惊奇地说:“咦!又到放风筝的时节了。”大声喊道:“家童快给扎风筝,我要去放。”

家童拿着风筝跑来说:“少爷,风筝已经做好了。”戚友先站起身,拿过风筝看了看,说道:“太素净了,你去请韩相公画上一画,我先到郊外等你。”

韩世勋坐到书桌旁,暗自想道:“心中的烦恼与愁苦无人诉说,不如随手拈个韵,做首诗消遣消遣。”便翻开书拈韵,拈的是“一先”韵,然后拿出纸笔,细细研墨并微锁眉头想着。不久,便提笔写道:

漫道风流拟谪仙,伤心徒赋四愁篇。

未经春色过眉际,但觉秋声到耳边。

好梦阿谁堪入梦,欲眠竟夕又忘眠。

戚友先的家童走进来,拿出风筝,急急地说:“韩相公,戚大爷有个风筝,求你给画一个画。”

韩世勋看着风筝,突然见到风筝下露出的未完之诗,便灵机一动,就把刚才没写完的诗写在风筝上。

家童跑进书房,看见风筝上题的诗,惊喜地说:“原来题了一首诗,真是一字千金。这样更好!”家童便拿起风筝,欢喜地跑了。

戚公子早早到了郊外,眼看着满天的风筝飞舞,心中焦急万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看家童把风筝拿来,戚友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接过风筝一看,怒气冲天地说:“我叫你拿去画个画,为什么却让他写起字来?你是怎么搞的?”

戚友先也顾不上再说什么,急着放风筝,才一会儿时间,风筝就高高在天。他又集中精神,用力放线,让自己的风筝比别人放的更高更远。直到超过了许多人,他才得意地笑起来。

他一边放,一边想:这风筝又轻又巧,才放开手,就飞到天上去了,真是痛快!只是怕那风筝上的臭诗,将老天爷熏恼……

他正想着,忽然感到手中牵着的线一松,定睛看来,那风筝已断了线,摇摇摆摆地向下落去。他赶紧大喊起来:“家童,家童,我的风筝掉下去了,快去给我拣回来。快点!”

家童闻声看去,果然见风筝正远远地下落,便朝着掉落的方向跑去。

在詹府的庭院中,柳夫人和淑娟坐在庭院里闲聊。突然,一个东西飘飘忽忽,拖着尾巴盘旋而下。二人慌忙跑开,惊叫着。

待东西落地,她们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风筝,拾起风筝,见上面还题着一首诗,便仔细读了一遍。

读罢,柳夫人说:“孩子,这首诗语句优美,意境凄凉忧怨,一定是才子抒发忧愤的诗,只不过偶然地题在风筝上面了,你就以这拾来的风筝为题,和他一首,写在风筝的后面,给我看看。”

淑娟点头答应,她重新拿起风筝,仔细玩味一番上面的诗,又放下风筝,低头沉思,漫步在花间小路上。

她想道:“只因为拾到的风筝题目新,母亲便要叫我和这首‘阳春白雪’诗。要想超过它,真是难上难。更不知道母亲为了什么缘故,见了风筝上的诗句,就想出这种和诗的方法。它不过是像龙蛇一般的几笔正楷诗稿,又不是‘鸳鸯’两字的颠倒,却为什么偏要叫我用织锦回文的和法来做诗?”

尽管她心中疑虑未解,但仍然仔细想着和诗。她柳眉微蹙,纤手弄枝,片刻之后便露出一丝笑意。她走到石桌边,提笔就写。

正写着,爱娟的奶妈走进来,说道:“二小姐,大小姐说好多时间没有见面了,请你过去谈一谈。”淑娟边写边说:“你先在旁边等一等,待我做完了诗,就同你一起去。”

奶妈听了,走上前来,惊奇地问:“咦!这是哪里来的风筝?为什么要在它的上面做诗?”淑娟回答道:“我们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风筝。线放断了,掉落下来。上面有一首诗,母亲叫我和它的韵。”说时已写完诗。她放下笔,重新看了一遍,然后交给柳夫人,说道:“母亲,我的诗已经和完,请母亲修改。我到大姐那边去一下,很快就回来。”说着,便告辞了母亲,同奶妈一起走了。

柳夫人见她们离去,就拿起风筝,独自念诵起来:

何处金声掷自天,投阶作意醒幽眠。

纸鸢只合飞云外,彩线何缘断日边?

未必有心传雁字,可能无尾续貂篇。

愁多莫句穹窿诉,只为愁多谪却仙。

“好诗!好诗!”柳夫人禁不住连声叫好,称赞说:“我想别人家的女子,有才华的,未必有容貌;有容貌的,未必有才华。就算才华容貌都有了,那举止未必端庄,德性未必贞静。我的女儿却样样俱全,她情意娇美姿态娇美,文笔比容貌更娇美;她见识高才智高,品德比才能更高。老成持重不觉得她年纪小,端庄贞静更增加了容颜的美好,真不枉人们称作‘千金’,我自己当成掌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