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剩下蒋世隆和王瑞兰二人,他们在红烛下对坐无言,恍然如在梦中。过了许久,蒋世隆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事实,便开始仔细欣赏瑞兰的容颜,他越看越觉得瑞兰俊俏娇媚。
瑞兰被蒋世隆直愣愣地盯得不好意思,羞怯怯地说:“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如今已是你的妻子,只恐将来你飞黄腾达,将这恩情和心意都忘掉了。”
蒋世隆急忙说:“小姐不必担心,我敢对天发誓,绝不生此心!”说着便跪地发誓道:“我蒋世隆对天发誓,从今以后与娘子恩恩爱爱、白头偕老,不敢生半点异心!如果我忘了小姐的大恩,对不起小姐,将遭天地惩罚,前途永远不吉利。”
瑞兰听言,赶紧扶他起来,说道:“快快请起!我已明白你的心意,何必发誓。”说着,便依偎到他的怀里,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柔情与蜜意。此时已是夜半三更,万籁寂静,唯有清风明月,是这对患难夫妻的见证。
蒋世隆和王瑞兰在乱离中结成夫妻,也算恩爱美满。本打算继续赶路,却没料到蒋世隆生起病来,并且一天比一天沉重,便只好留在招商店里。
一天中午,广阳镇的官道上来了一队朝廷的人马。为首的就是王镇,他奉旨到边境去,向北番献上许多玉帛和宝物,终于使两国重修旧好,停止了战争。如今他正催马疾行,想赶到南京打听家人的下落。
王镇骑马走在前头,对六儿说:“告诉众人快走,我们到孟津驿再住下休息。”六儿小心地说:“老爷,这里距孟津驿还有一段路程。是否需要请你先写了报子,派人送去通报一声?”王镇说:“也好。就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写个报子。”六儿说:“前面有家招商店,我先过去看一看。”
六儿带着几个人走进店里,高声喊道:“快叫掌柜的出来!我们是兵部尚书王老爷家的人,我们老爷要进来歇息一时。”
掌柜闻声,急忙走过来说:“大爷,小店又窄又小,恐怕不合你家老爷的意。”六儿说:“我家老爷不住这里,只要能写个报子就行。”掌柜说:“那就请大爷随我去看,看中了便请你家老爷进来。”说完,带着六儿去看房间。
六儿看了一间又一间,都不满意,走到蒋世隆住的房门口,往里一看说:“这一间还可以。”掌柜说:“这里住着一个得病的秀才。”六儿说:“只让他出去一会儿,等老爷写完报子再进来,有什么不可?”
他的声音很大,王瑞兰在房里听得非常清楚,有些惊讶地想:“咦!这声音好耳熟,像是我家六儿的。我去喊一声试试看。”想到这里,她走近门口喊道:“六儿!六儿!”六儿转头一看,吃惊地说:“哎呀!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呢?”王瑞兰非常高兴,说道:“果然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呢?我父亲呢?”六儿也高兴地说:“说来话长。老爷就在店外,快随我去见见吧。”王瑞兰便跟着走出来。此时,王镇已下马,正等着六儿来回报。突然见六儿领着个女子走出店门,心中有些惊奇,但一时没分辨出是谁。只听王瑞兰叫道:“父亲!我是你的女儿瑞兰呀!”这时,王镇惊喜交加,一把抱住扑到自己怀里的女儿,也禁不住老泪纵横。
父女抱头哭了许久,才在六儿的提醒下走到店中坐下。瑞兰问道:“父亲,你奉旨临边已经很久了。这段时间里你的身体好吗?”王镇摇头叹息道:“唉。我离开家的几个月时间,一直思念家乡,思念亲人,两鬓都添了不少白发,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后来听说迁都汴梁,我更担心你们母女。说到此,我想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母亲呢?”
瑞兰擦干眼泪,想了想说:“父亲,说来话长。你刚离开家不久,番兵攻来,皇上南迁,我和母亲也开始南逃。那时节雨紧风寒,人心慌乱,我和母亲匆忙往南走。有一天天色渐晚,阴云密布,风雨交加,我们挤在逃难的人群中走着。突然番兵冲杀过来,逃难的人都往树林里跑,我和母亲被人群冲散,至今仍然没有找到母亲。”说着,泪水又溢出。
王镇着急地问:“孩子,你与母亲走散,现在和谁在一起呢?”瑞兰小心地说:“我跟着个秀……”话说到此便哽住了。王镇追问道:“秀什么?你快说呀。”王瑞兰鼓足勇气说:“我如今跟着个秀才,他是我的丈夫。”
王镇没等她说完,便气愤地打断道:“胡说!他怎么会是你的丈夫?谁是媒妁?谁做的主婚人?他出身什么样的人家?”王瑞兰解释说:“父亲,在兵慌马乱的时候,我孤独无依,他好心帮我,我们便结成了夫妻,哪里想到去挑选门当户对的郎君?”
王镇蛮横地说:“不行。我不承认你们这桩婚事。六儿,去把那秀才叫来,我有话要说。”六儿应声而去。
不久,蒋世隆便随着六儿走来。王镇仔细打量他一番,轻蔑地说:“瞧瞧你这穷模样,不知哪年才能做官?居然还敢娶我的女儿。”蒋世隆不卑不亢地说:“古人言:‘海水不可斗量。’你又怎么能以衣貌看人?”王瑞兰也在旁边说:“是呀,父亲。他读诗书十余年,到时一定会鱼跃龙门、金榜题名。”
王镇怒气冲冲地说:“你不要帮着他说话!你可是母亲生来父亲养,到现在却不听父亲的话,一心向着情郎。我看,你还是赶紧随我离开这里吧。”
蒋世隆对瑞兰说:“你父亲是铁石心肠,硬要拆散我们。可当初是我救你于危难之中,我们相互恩爱,你难道忍心把我丢在这旅店里而随你父亲离去?”
王瑞兰被逼得左右为难,走到蒋世隆身边悄声说:“官人,我怎忍心离你而去!可我又怎能让父亲生气?官人,我们去求求父亲,请他准许我们在一起,好吗?”蒋世隆想了想,勉强点点头。
他们二人来到王镇面前,蒋世隆祈求说:“岳丈,求你可怜我正卧病在床,准许我和瑞兰在一起。”王镇生硬地说:“谁是你的岳丈?别说你卧病在床,就是死了,又有谁来可怜你?”蒋世隆伤感地说:“我一定是要死了。就求你让瑞兰等我三五天,替我煎药煮粥,我也死而无憾了。”
王镇听罢,恶狠狠地说:“呸!你要死就早点死,我女儿一会儿也不能等。”接着对六儿说:“你快去把小姐给我拉上马,我们立刻就离开这里。”
六儿听了他的命令,就走过去强拉瑞兰。蒋世隆气得大声喊道:“你们好没道理,只靠着官职高势力大,强迫我们夫妻分离。你们这是仗势欺人,不讲道理!”边喊边用力拉瑞兰,可他哪里是六儿的对手。
瑞兰被强拉出门,眼看着蒋世隆无法阻止,痛哭道:“官人,我被父亲强行带走,恐怕再也没有办法与你见面,也不能够看着你的身体恢复健康。你放心,我离开你,绝不会再重新嫁人,我的心中只有你。你也要抓紧读书,早日赴科场。”
蒋世隆听了她的话,也痛苦万分地说:“娘子,我没有了你,这一生便要孤独到老,决不重婚再娶。娘子,我们今生不能在一起,我死后灵魂会到你身旁,始终跟随着你。”
这时,王镇走出门催促说:“六儿,快把小姐拉到马上去。”六儿硬将瑞兰拉上马,牵着马就走,蒋世隆踉跄地跑过来,拉住马说:“我不要娘子走!不要娘子走!”王镇赶过来,用力将他推开,他站立不稳,歪倒在地。蒋世隆再也无力挣扎,拖着沉重的身体,在掌柜的搀扶下勉强地走回店里。他转头朝外再望时,官道上已空无一人。
时过一月,蒋世隆的病情有了好转,但夫妻离别、兄妹失散的痛苦折磨着他,使他心灰意冷,面容憔悴。
一天清晨,陀满兴福在招商店找到蒋世隆,蒋世隆要了些好酒好菜,二人畅饮起来。
蒋世隆饮下一杯酒,问道:“兄弟,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
陀满兴福说:“我本来为逃捕杀,到山林中暂时藏身,但总觉得有违天理,心灰意懒。幸喜遇到皇上大赦天下,我才有了重生的希望,我决心改过自新。多做好事,便遣散了喽罗,离开山寨。后来听说行朝要开科场选拔贤士,便决定到南京应试,顺便寻找哥哥的下落。我沿途询问,得知你在这里,就找了进来。不知哥哥近来可好吗?”
蒋世隆被他一问,刚有的一点高兴之情顿时减了一半,叹息着说:“唉!别提了!我自从与兄弟分别以后,冒严寒,顶风雨,受尽了劳累,吃尽了奔波之苦,再加上忧愁思虑,走到这招商店就大病一场。”
陀满兴福同情地说:“没想到哥哥竟然这样不顺心。不过,哥哥不要太难过,上天会保佑哥哥早日康复的。还望哥哥注意饮食,不要忧愁劳累。我还忘了问嫂嫂贵体好吗?”
蒋世隆听了他的话,猛然感到揪心的疼痛,泪珠止不住滚落腮边,一时无法言语。
陀满兴福惊奇地说:“哥哥,出什么事了?难道嫂嫂病得很重?”
蒋世隆摇摇头。
陀满兴福又问:“那是遭到什么横祸?不幸遇难身亡?”蒋世隆仍然摇头。陀满兴福又猜道:“难道她喜新厌旧,又改嫁了别人?”
蒋世隆还是摇头。
陀满兴福有些着急地问:“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再也猜不出是什么。哥哥,你快说呀!”
蒋世隆强忍住泪水,哽咽地说:“是有人依仗权势,活活将我们夫妻拆散。”
陀满兴福一听,怒火中烧,愤愤地说:“哼!没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事。哥哥,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看我去找他理论理论。”
蒋世隆叹息说:“其他的人好理论。可此人是我的岳丈,是他依势挟权欺辱我,嫌贫爱富拒绝我,又怎么与他说理?”
陀满兴福也感到为难,冷静地想了片刻才说道:“哥哥,这样看来是要好好斟酌。他是你的长辈,你是他的晚辈,都是至亲的亲戚,只能暂时顺着他,忍受此气,等过些时候再想办法求人去说和。”蒋世隆有气无力地说:“现在也只好这么办。事若不成,也只怪我与她的缘分太薄!”
说到这里,二人都沉默了,只管饮酒吃菜。过了一会儿,陀满兴福说道:“哥哥,你如今这样的处境也无奈,我突然想了一个办法,不知哥哥以为如何?”蒋世隆忙问:“是什么办法?说出来听听。”
陀满兴福说:“哥哥,近日朝廷发下文告,号召天下文武贤士都到行朝去参加科举考试,这正是男子施展抱负、实现理想的好时机。哥哥,你不要为了夫妻恩爱的事而耽误了前程。你可以收拾一下行李,同我一起前往行朝,一来可以应举求官,二来可以打听嫂嫂的消息,不知哥哥以为如何?”
蒋世隆点点头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可是,我这一个多月病在这里,钱袋都掏空了,还欠了掌柜的一些房钱,一直没能还他,怎么好就这样离开?”
陀满兴福说:“只要哥哥同意我的办法就行了。至于钱,兄弟带得许多,还给店主人就是,不用哥哥费心。这就将掌柜叫来,付清了所有的房钱。”
蒋世隆想着到南京,便可以想办法得知瑞兰的消息,他的病似乎好了大半,精神为之一振,即刻收拾好行李,与陀满兴福一起上路了。
严冬时节,道路上几乎没了行人。王老夫人和蒋瑞莲应雪站在黄河岸边的孟津驿旁边,老夫人气喘吁吁地说:“孩子,我实在走不动了。现在天色已晚,附近似乎也没有旅馆,我们就在这驿站门口暂住一夜,明天早起赶路吧。”
瑞莲还没有答话,就见一个官吏走过来,大声喊道:“你们这两个妇人是什么人?为什么来到这里?快走开!这里是朝廷使臣住宿的地方,一般人不得逗留。”
老夫人在瑞莲的搀扶下走过去,向驿丞说明了逃难的经过。驿丞见她们走投无路,也觉得可怜,就领她们在走廊下暂时安歇,给她们弄些饭吃后,又拿来席和被褥。
驿丞刚把老夫人和瑞莲安置妥当,王镇的一队人马也到驿站过夜休息。
时过三更,栖身在走廊下的夫人和瑞莲也难以入睡,她们各自想着心事,默然无语地依偎在一起。看到如今落难的情景二人禁不住抱在一起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声传到书房里,王镇从梦中惊醒,感到非常奇怪,问道:“六儿,六儿,你一夜不睡觉,在那里哭什么?”
六儿醒来,迷迷糊糊地说:“老爷,我没有哭呀!”六儿揉揉眼睛,仔细听了听,说道:“好像有人在哭。会是谁呢?老爷,我这就去叫驿丞来问问。”说完,起身出去了。
不久,驿丞披着衣服匆匆走进门。王镇生气地说:“我告诉过你,我路上鞍马劳累,想好好睡一觉,不许闲杂人来打搅。可我正在睡觉,却听到这边悲叹,那边啼哭,这是怎么回事?你要说清楚。”
驿丞小心翼翼地说:“启禀老爷,昨晚老爷未到的时候,有两个妇人到这里借宿。我不知老爷要来,又见她们身上寒冷,便留她们在走廊下暂住一夜。想必是天寒冻得哭了,惊扰了老爷。这是我的罪过。”
王镇恼怒地说:“你真该打,这里是朝廷使节住宿的地方,怎敢允许妇人在这里住宿。快去把那两个妇人带过来。”驿丞应声而退,六儿也跟在后面去了。
驿丞走到廊下说道:“你们两个妇人好不懂道理!我好意让你们在这里暂住一夜,可你们整夜里只管哭哭啼啼,惊扰了尚书老爷。如今他责骂了我,还派人来抓你们,你们自己去说吧。”
瑞莲一听,止住哭声,惊恐地说:“母亲,这可怎么好?快想想办法吧。”老夫人也惊得手足无措,想站却站不起来。
这时,六儿走过来,老夫人大吃一惊,忙起身上前问道:“你是六儿吗?”六儿见有人这样叫他,定睛一看,惊叫道:“哎呀!你是夫人!”夫人点点头。六儿高兴地说:“夫人,老爷在书房里,我扶你过去。”瑞莲也喜出望外,忙扶着夫人走进房去。
夫人刚进门,王镇便吃惊地说:“夫人,是你吗?你怎么在这里?”老夫人流着眼泪说:“是我,是我!老爷,我们终于又见面了。”王镇急忙走上前,将她扶到床边坐下,又问道:“这女孩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夫人擦干眼泪说:“她是我在半路上认的干女儿。”瑞莲施礼说:“我在逃难中与哥哥失散,幸好遇到夫人,蒙夫人不弃,认做干女儿,我们便一路相随而行。”
王镇与夫人各自叙说了分别后的情景,王镇突然说:“我只顾高兴了。六儿,快去请小姐过来。”夫人惊喜道:“老爷,你找到女儿了?在哪里见到的?”王镇说:“夫人别急,待我慢慢告诉你。”
正在这时,瑞兰急匆匆地走进门来,夫人一把抱住她说:“孩子,你受了无数的痛苦吧。娘自从与你失散,见人就询问,只愁你举目无亲,孤苦无依,可一直没有得到你的音讯。你和父亲是在哪里见到的?”
瑞兰擦着眼泪说:“我也一直寻找母亲的下落,可一直没找到。我和父亲是在一个招商店里遇到的,可我还有件事情想说……”王镇怒气顿生,说道:“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说不可?夫人,你也不要絮絮叨叨没个完。我们一家人已经团圆,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瑞兰强咽下话,泪水却扑簌簌地掉下来。
王镇为缓和气氛,说道:“夫人,我们今日团聚非常高兴,不如叫人准备酒席,庆祝一番。”夫人说:“老爷,这里是驿站,不太妥当。还是等到南京见过君主,再大摆宴席会佳宾,不知老爷以为如何?”王镇点头说:“夫人说得有理。六儿,通知驿丞天亮后准备好船只,我们立刻起程。”
不久,黎明来到,天边露出了朝霞。驿丞早已准备好船只,在那里等候王镇他们了。
王镇带着一家人登上船,心中非常高兴,与夫人站在船头欣赏水上风景,不时发出笑声。王瑞兰想着将远离自己的丈夫,心如刀割,却只能暗自垂泪。蒋瑞莲想着失散的哥哥,也愁闷满怀。船离开了码头,开始在水中缓缓行进。
初夏的傍晚时分,瑞兰默默地走出绣房,穿过静悄悄的庭院,来到清澈的水池边,望着那浮在水面上的圆圆的小嫩荷叶,许久才轻轻地叹息一声。
瑞莲走到她的身后,听到叹息声,便关切地问道:“姐姐,面对着这良辰美景,本该快乐才是,而你却愁眉不展,面带忧伤,在这里长吁短叹,到底是为什么?”
瑞兰勉强地说:“我在绣房里绣了一天的花,眼见天色已晚,本打算出来散散步,谁知见到眼前的景色突然又感伤起来,不免叹息了一声,哪里是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