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不计前嫌
仇心柳这话一出,方才轻松的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熊霸和轩辕巧巧方要举杯饮酒,此刻那手臂却像挂了几十斤的石头一样,怎么也举不起来。
他俩怯怯地瞄了仇心柳一眼,却见她正朝着他们微笑。
“你们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也不吃人肉。”她这话明明是笑盈盈地说出口的,但轩辕巧巧和熊霸听了却更觉颈后风声骤起,凉意沁心——吃人肉……这当真是姑娘家会考虑的事情么?
他们又想到了江瑕之前的叮嘱:“且不说她本身就是个厉害的种,光是我大哥,就够你见阎王个七八回的了。”两人又偷偷瞄了眼江云,方才他饮酒时就没怎么笑,现在脸上更是一丝笑容都找不见,那张英俊的面容像是覆了一层薄冰,虽然好看得紧,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寒气,让人不禁毛骨悚然,如坐针毡。
见四下无人接话,仇心柳便继续道:“正所谓‘做贼心虚’,但我如今却未以‘贼’相称,你们也就别心什么虚了。”她说话当真是犀利,直接把“贼”这个字挑上了台面。然而看似斤斤计较,好似记仇的很,但她话语间却又尽显大度风范,只见她嫣然一笑,又接着道:“我不仅知道是你们偷了宝贝,我还知道你们现在乖乖回来见我,却不是来赔礼也不是来认错,而是希望我替你们看看那宝贝,究竟都画了些什么。”
她语声方尽,众人皆已动容,荷露和江无缺含笑望着媳妇,眼里满是赞许之意:心柳不但人长得俏丽,心思也敏锐的很,自家儿子能娶了她,当真是千年难修的好福气。
仇心柳这番话一出,气氛终于又缓和了下来。只听黑惜凤巧笑盈盈道:“妹妹当真是兰质蕙心,通情达理,让姐姐看得好生惭愧。”
谁知仇心柳却挑眉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比你小了?没看见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么!”她早就看黑惜凤不顺眼,只是一直憋着没发作,现在既然是她先开口,那便是自找的,她仇心柳就干脆将脾气发了个一干二净。
黑惜凤心中一惊,暗骂一声“给脸不要脸”,面上却还挂着笑容:“妹妹莫要生气,我早已向小虾打听过,妹妹方及十七,但惜凤却早已尝过十七的三个节令了。”
仇心柳却依旧不领情,冷冷道:“你不必这么客气地说话,我听得腰都疼了。我们这里都是粗人,粗人说粗话,你也学着说点粗话吧,否则我们也开心不起来。”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抬头一饮而尽。
“心柳。”江云冷声嘱道,自是在警告。她不能再喝了,再喝三杯——就定是要醉了的。
谁知仇心柳似乎醉意已上,只见她双颊绯红地瞪着江云,嚷嚷道:“烦人!你又管我!为什么我偏偏那么小?我也要做姐姐!我要做你姐姐!不,我要做你们的大姐!你们以后谁敢不喊我一声‘大姐’,我就——我就——咻!射你们百八十个、窟、窟窿,好透风……”
仇心柳五指相捏,皓臂当真“咻”地从每个人眼前划过,果然像极了那箭飞而过的样子。
众人都忍不住偷笑了起来。
“笑、笑什么笑!”仇心柳却还不以为然,拧眉叱喝道,她怀里的江长安笑得尤为开心,她虽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鬼话,可是见了她这副醉眼迷离,手足乱舞的样子,只怕是连黑熊也会笑出声来。
果然,那边那只“熊”已经笑得捂住了肚子。
江云本算着她应该还有三杯的量才会醉,谁知今日却醉得尤为快,又想她方才对黑惜凤说话的态度,一定是心里有气,催生了酒力,所以醉得比平日更快了一些。
他拂衫而起,将怀中的江长情交给荷露,自己来到了仇心柳身边将她拦腰抱起。如静及时地从仇心柳怀中抽出了江长安,抱在自己膝盖上。只见江云向在座众人面露歉色道了一句“失礼”,便往屋里走去。
“放、放我下来!”仇心柳在他怀里拼命挣扎,却如虎掌上的兔子,任何的反抗都是徒劳的。
黑惜凤眼看自己就这样得了胜,喜不自禁,细眉轻挑,却听如静嗔道:“这位黑姐姐,你也别太得意了,要不是柳姐姐酒力不胜,现在肯定不会容你这般幸灾乐祸。”黑惜凤没想到扫除一个竟还有一个,心下一惊:不知这江家门下到底有多少条“毒舌”啊。
但见这个说话的小女孩却是一副尼姑打扮,心里更是惊奇的很,她当真是江家的人吗?还是同自己一样,只是个客?可听她说话语气,却像极了小主人的样子。
又听如静继续道:“你看柳姐姐不顺眼,柳姐姐看你也不顺眼,只因你们都是大小姐的脾气,自己高傲,却见不得别人也高傲。但我家柳姐姐却比你好得多,至少她不欺压自己身边的人。”说到这里,她把目光投向顾小纤,接着道:“这位顾姐姐也是顾家庄的千金,可是跟在你身边却俨然一个丫鬟似的。黑姐姐,你当真不觉得自己的气焰太过嚣张了一些么?”
如静的语风同仇心柳与荷露一样的犀利,只是仇心柳要是说得不解恨就直接拉弓上箭;而如静,她也不会什么武功,说不过别人时只能气得跺脚,但她也很少说不过别人,江云是这很少中的例外;至于荷露,从小在移花宫的环境里长大,定力自是极强,嘴上之言如刀似剑,可别人总也不觉得她是当真动了怒——她说什么都是那么锋芒毕露,但语气总是冷冷淡淡的。然而正是这后者,才最是摄人心魄——拒人千里之外,伤人无形之中。
顾小纤听她这么一说,急忙支吾辩解道:“不、不是……惜、惜凤没有……”
江瑕没等她说完就插道:“小纤,你莫要再帮这臭丫头说话了,她喂你一颗糖,又扇你十记耳光,你不要因了她之前给你的那颗糖,而对之后那十记耳光忍气吞声。你也是小姐的身份,为什么低声下气地去叫她‘小姐’?她这般欺辱你,我都看不下去了。”
黑惜凤没想到送走了仇心柳,众人的矛头反而指向了自己,当真还是不要送走她的好,和她贫贫嘴,还没有眼下这般令人气闷,只听她咬牙愤愤道:“我哪里欺负她了?你们干嘛忽然责问起我来啊?还有你,我帮了你这么多,忍着一路颠簸陪你到这里,你反倒是胳膊肘向外拐,帮着别人说我不是?你还有没有良心啊?”她也不顾什么大小姐的礼数仪态了,心中的委屈开了个小口,就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般地,全都涌了出来。
“你可以不跟来啊!不是你自己非要跟着我的么?我又没请你也没雇你……”江瑕丝毫不给安慰,反倒是针锋相对,字字咄咄逼人。
黑惜凤怔怔地望着他,没想到她当真如母亲说的那般“无情无义”,心头更是委屈,黑睫一动,两粒豆大的泪珠就滚落下来。只见她以手捂面,扭身就跑进了林子里。
江瑕这才着急了,自己方才只是图着嘴上一时之快,也没料到竟说了这么伤人的话,现在想来,她确是帮了自己不少,若是没有他,他现在恐怕还在“踏破铁鞋无觅处”地找着熊霸和巧巧这两个卖友求荣的贼子,可现在他却完全将她的功劳给否定了,这当然是极伤人心的,难怪她会哭成这样。纵使她欺压顾小纤有不对之处,但批她自作多情就是自己不对了——而且一个男子汉,怎可以对女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世间的女人也都不是可靠的,也许明天就会被人抢走,所以你若想活得怡然自得,就永远别对女人动真心!”
也许正是因为爹爹早年的“教导”,才让他总是对女孩子有所戒备,总是对女孩子凶神恶煞。
“怜香惜玉”这个词,绝对不在江瑕的字典里。
也许这就是大哥早已左手抱女右手怀儿龙凤呈祥双喜临门,自己却还在孑然一身,顾影自怜的原因吧。
女人当真……都是不可靠的么?
为什么大哥看起来,却是那么的幸福?
然后他脑海中闪过了一道红色的身影。
若湖……
也许除了母亲之外,他这辈子唯一信任过的女人,便是她了。
可是现在,她却不在自己身边……
江瑕边想边追着黑惜凤的身影而去。
“小、小姐……”顾小纤也正欲追上去,却觉手腕一沉,只见荷露正按着她的手,微笑着向她摇摇头。
如静银铃般一笑,望着顾小纤道:“顾姐姐,你莫要再去追那凶婆娘了,她这么凶,肯定是担心自己嫁不出去才死死缠着瑕哥哥的。你长得这么漂亮,喜欢你的男孩子一定不少,所以以后不要总躲在她身后了,你要是同她并肩而行,你俩当真是绝色双娇了!”
一直微笑不语的江无缺终于发话了:“轩辕姑娘,熊少侠,今日柳儿恐是无法为两位所带之物作一鉴定了。若是不嫌寒舍简陋,不如就在此过夜吧。”
巧巧和熊霸方才正暗自庆幸话题转了向,不知为何,他们今日似是尤为走运,谈话的焦点不是仇心柳就是黑惜凤,他们这两个“罪魁祸首”反倒只是偶尔擦了个边,话题立刻又转到她们头上了。
熊霸正吃着满桌佳肴包得合不拢嘴,巧巧也乖乖地低着头只顾拨着米饭,尽力保持低调,不插一嘴不吐一字,言多必失,沉默是金。所以当仇心柳喝醉了被江云抱走,黑惜凤生气了跑进林子里的时候,眼见桌上只剩下六个人外加两个娃娃,若是还要再算得清楚些,那便还有地上四只啄着碎食的大白鹅。顾小纤又是个闷葫芦不会说话,看来只有他们是可以聊天的对象,又听江无缺果真向他们发话来,轩辕巧巧只觉得脊背一阵冷风窜上,熊霸也觉得满嘴食物有些狼狈,没想到江无缺却并没有提起偷盗栽赃一事,反倒是要留他们过夜,两人吃惊不已,睁着大眼良久才讷讷道:“好,好。”
江无缺却以为是自己惊扰了他们的食欲,反倒是赔礼道:“在下语出唐突,还望姑娘和小兄弟见谅。”
荷露见丈夫又是这般客气,抿唇一笑,望着轩辕巧巧和熊霸道:“慢些吃,别着急了,今晚在这里好好休息,明早柳儿醒了自会替你们看那图纸的。”
如静却不罢休,撅着嘴瞪着轩辕巧巧和熊霸道:“露娘,江叔叔,你们脾气也太好了些吧,他们坑了柳姐姐那么深,怎么可以这么简单就了了这事呢。我看呀,得有些惩罚才行!”
轩辕巧巧本是做贼心虚,说话也没有平日嚣张,现在却听这小尼姑要罚他们,一想到罚,她就攥紧了衣袋,细眉紧拧,厉声回道:“唷啦,我们又没偷你家东西,你凭什么罚我们钱!”
却见小尼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娇笑道:“我又没说要罚钱。”
“那你要罚什么?”轩辕巧巧紧接着话尾追问道。
“这罚嘛——当然是罚酒咯!你不知道这桃花谷的桃花酒可是出了名的香醇么。来了这里若是不喝个酩酊大醉,那是不能算来过桃花谷的!”
江无缺方才紧张地望着如静的表情也顿时放缓,嘴角扬起了笑:原来她不是故意待客无礼,而只是开个玩笑啊。
荷露对如静了解的很,但她方才听她说要他们赔,还真以为是要他们赔些什么,便也凝神细听,眼下才知道原来是玩笑话,不由“噗嗤”笑出了声,心里念着这丫头当真是古灵精怪,她这么熟悉她,却还是猜不透她的鬼点子。
巧巧听说不用赔钱,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却又皱眉反问:“唷啦,你是出家人,也喝酒的么?”
只听小尼姑嫣然道:“我当然不喝,但你们却是可以喝的呀。”忽而她转身就朝屋里走,走了几步又扭头嘻嘻一笑,道:“露娘,看着他们不许溜哦。一人罚十斤,不喝完不许睡!”
轩辕巧巧和熊霸一听“十斤”二字,脸色惨变,熊霸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委屈地嗫嚅道:“我已经吃饱了……要是再装十斤酒下去,肚皮一定会撑破的……”
巧巧小脸早已红成了樱桃,抽身就想溜,却被荷露按住了手腕,走也走不得,溜也溜不了。
顾小纤在一旁听着好笑,看着更好笑,也已忍不住娇羞,“噗嗤”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