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秀山庄荷池中央的小榭里,躺着一个人。
虽然他身上的衣服,额上的方巾,都是鲜艳的红色;但他的面色,他的嘴唇,却是煞白煞白的。
黑惜凤坐在床畔的小椅上,轻抚着江瑕冰凉的手,美丽的脸庞却溢满了忧愁,秋水般的眼眸里似要流出泪来。
“小鱼儿却从未跟我说过,小虾竟还有这种怪病。”黑蜘蛛拧眉忖道。
慕容九一身芙蓉色罗绸长裙,乌发中夹着瑰色的丝带,表情冷淡,微启菱唇道:“我看江小鱼也未必知道,他们父子一别十年,恐是这十年间染上的怪疾。”
黑惜凤并不作答。
她现在眼里只有这个人。
她现在心里,也只希望这个人快些好起来。
慕容九望着女儿,依旧淡淡道:“凤儿,你要嫁给他,娘不同意。”
黑惜凤这才转过脸来,急道:“为什么?”
慕容九道:“就我对江小鱼的了解,我估计他这儿子的性格也好不到哪去。”
黑惜凤道:“他们的性格怎么……不好了?”
慕容九摇摇头,道:“他们的心是好的,可和他们在一起的人总难免会受伤害。”
黑蜘蛛开口道:“阿九,容我说句逆耳话。虽然也许的确会受些伤害,但是得到的快乐却要更多。”
慕容九望着丈夫,轻轻呢喃了一句“是么”,便不再说话,良久才听她叹道:“娘更希望你能遇上一个,会像你爹这般真心待我的人。”
黑蜘蛛温柔一笑,抚了抚妻子的秀发,又转向黑惜凤道:“虽然你娘并不赞许这门婚事,但若凤儿当真是喜欢小虾,而他也真心待你,我们自然是会同意的。”
慕容九望着床榻上江瑕苍白的脸色,接道:“除非你能完全医好他这怪病,否则我也是不会同意的。”
黑惜凤激动道:“这一定办的到!只要看遍天下所有的名医,我就不信治不好这病!我们又不缺钱。”
却听慕容九淡淡道:“这倒未必。这世间还有许多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
黑蜘蛛点点头,接道:“你莫要因为自己已被他看了,所以非他不嫁,这事,你我不说,他也不说,便无人会知道。但倘若你是真的对他动了心,那自另当别论。”
黑惜凤撅起嘴,一脸委屈道:“爹,人家是真的喜欢——”
黑蜘蛛笑道:“那就努力吧。”
“唔……”床上的人睁开了眼。
他刚睁开眼,就看到有四双眼睛正直直地瞧着自己。
他慌忙直起身子,一脸困惑与尴尬地望着这四个人。
其中有三位他是认识的。
那位不认识的,长得也有几分认识。
看来正是这黑大小姐的娘亲。
他想开口说话,但喉咙干疼干疼的,哑着说不上话来。
黑惜凤忙从床头端来小碗,想亲自喂他,却见江瑕摆摆手,兀自接过碗去喝了几口。
黑惜凤咬了咬唇,没有发火。
黑蜘蛛笑道:“侄儿,你可算是醒了。”
慕容九却不客气道:“你得了这怪病,自己可否知道?”
江瑕明白,他们指的正是摩伽罗的发作。
他并不想把真正原因告诉他们,便随口找了个病因:“哦,不巧练功走火入魔了。”
可他方说出口便后悔了。这理由,简直比山神附身还要糟糕。
不想黑惜凤竟投来崇拜的眼神,羡艳道:“若是都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那武功一定厉害得很!”
江瑕当真有些受不了这阴晴骤变的女子,一会儿对他凶神恶煞,一会儿却又温柔如水,一会儿把他弃如敝屣,一会儿又对他五体投地。
可这女孩子偏偏长得是那么漂亮,让人想恨却又恨不起来。
也许他也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少年吧。
所以,她也是对自己,想恨,也恨不起来。
狠心把他关入冰窖,却又不忍关他太久。
现在她这般情绪多变的原因,自己总算有所了解了。
但关于她娘与自己父亲的过节,他却依旧未有明了。
他望着那芙蓉色长裙的女子,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询问。
而且自己现在的处境也不是很好,还是不要瞎做好人,再替父亲背黑锅了吧。他当年做了些什么对不起这慕容姑娘的事情,还是由他自己受罪比较好。
但慕容九却先开了口:“当年你爹好心,怕我练功走火入魔,将我那玉女神功的秘笈全部毁了,可现在自己儿子这般走火入魔,他竟也不插手,当真不像他的作风。”
江瑕心下一慌,暗道果然骗人不是容易的事,谎言到了最后总会编出漏子,现在不就已被这慕容九给揪出小尾巴了么。
他只能“呵呵”以笑应付,一面飞快思忖着自己应该如何回答。谁知黑蜘蛛却把话接了过去:“走火入魔岂是自己能控制的事情,许是你爹也未必知道吧。而且这发作多少与冰窖那严寒气候有些关系。凤儿,下次再不可随便将人关入冰窖了。小虾若不是想从里面出来,也不会在里头练功的,也就不会走火入魔了。”
黑惜凤娇声怨道:“爹——”
明明是他无礼在先,父亲怎竟帮着他说话?而且父亲向来对娘百依百随,如今竟也努力在母亲面前替他说话。
可她虽然眼下被父亲说了一句有些委屈,但一想若是没有父亲,她和江瑕的婚事那更是天外之谈——若爹也和娘亲一个立场,恐怕他们这辈子也只能有缘无分了。
江瑕见黑蜘蛛总在为他说话,心头一暖,连忙道:“正如黑叔所说,我确实是因在冰窖里关了太久,禁不住寒冻,才想练功破了这大门,结果不慎走了火。”
可他话刚说完,就觉得手臂一阵钻痛,原来黑惜凤正悄悄拿手拧着他臂上的肉。
他疼得直想呲牙咧嘴,可面上却还得强颜欢笑,只因自己是客她是主,在她的地盘上,自己怎敢放肆呢。
黑蜘蛛温言道:“且不说这个了,凤儿答应了要治好你这病,你且跟着她,一定有办法的。但你与武当派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你偷了东西?”
江瑕苦笑道:“这都是我误交损友……”
黑惜凤连忙问道:“就是昨日那两人?”
江瑕点头道:“这事说来话长。东西是他们偷的,但不巧被武当的人发现了,他们便一路追来,谁知这两个家伙竟将宝贝掉了包嫁祸给我嫂子,让她替他们背了黑锅。我本是来捉贼的,但却没想到这贼竟就是我这一对童年好友,也不好直接将他们交给武当,就只好先和他们一起躲进这山庄里,所以冒昧进犯了……惜、惜凤姑娘,真是多有得罪了。”
黑惜凤脸一红,急忙转移话题,道:“你这么殷勤地帮助他们,他们却撇下你逃了个没踪影,当真是损友。”
江瑕点点头,又摇摇头,叹起气来。
顾小纤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
她认真听着,脸上的表情也随着大家一起变化,但就是不说话。
江瑕终于注意起她来,便忍不住对黑蜘蛛道:“黑叔,不是我多嘴,但我觉得令爱也当真太傲气了点,小纤好歹也是顾叔叔的女儿,怎么可以当成丫鬟使唤呢。”
谁知顾小纤却先开口答道:“不……不是的……惜、惜凤……没有……”
黑惜凤也没容两位长辈说话,先自己道了歉:“我、我知道了啦,其实我和小纤是好朋友,只是她总喜欢叫我小姐,可我当真是一句‘丫头’都没有叫过的。小纤,是不是这样?”
顾小纤点点头,红着脸道:“嗯……是这样的……”
江瑕心中暗想,这姑娘当真是被她虐待久了,竟然变得像是心甘情愿的,可见这女人究竟有多狠辣啊。
可是他面上却还是一副“了解”的样子,点点头,忽然翻身下床,站直了身子,道:“我得快些回去了,昨日一夜未归,想必家里人担心的紧;但这到底问题不大。可我若再不把那两个家伙逮住,恐怕我大哥就要担心的紧了,这才是大问题。”
黑蜘蛛笑道:“不愧是江小鱼的儿子,果然同你爹一样重义!好!”
江瑕脸上含笑领谢,心里却在嘀咕:嫂子的事情——谁敢怠慢啊。
只听慕容九淡淡道:“凤儿,他若是再和别的女孩不清不楚,你就直接回来,勿要和他多费口舌,他那张嘴,什么甜话都说得出来。”
“啊哈哈,黑小姐当然要记好了娘亲的话。”江瑕嘴上开着玩笑,心里却已作了苦瓜脸。他忽而想起九妹的名字母亲从前也常提起,不就是她那结拜好姐妹吗?虽然她从未去过鱼儿居,似乎总是母亲来这九秀山庄拜访她,可是好歹也是姐妹情谊,她就不能给她好姐姐的宝贝儿子多一点点面子吗?
但江瑕想着想着,嘴边的笑声忽然就止住了,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只见他睁大了眼,吃惊道:“难道她要跟我一起走?”
屋内的四个人都点了点头。
江瑕顿时石化了。他想拒绝,却拒绝不了;他想撒腿就溜,可腿也像僵住了似的抬也抬不动。
只听黑惜凤轻笑了一声,娇滴滴道:“我知道你心里高兴的紧,但还是赶紧将你那圆圆的嘴巴闭上,否则——我就要喂汤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