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们现在的身份,还是冷静观察比较好。”江小鱼接着道,“置身事中如骑虎难下,何况大哥还在仇雠手上,倘若我们也成为‘剿皇大军’的一份子,到时难保他们不会为了顾全大利而牺牲大哥。”
江小鱼这么说,在旁人听来或许会觉得他太自私,不愿为了大家而牺牲自己的利益。但当然不是这样。如果事到临头,天意如此,他当然也会为了天下苍生而抛却一己私利。
可是他到底是江小鱼,他并不是一条鲤鱼,却也要跃龙门!只要他江小鱼还在,就没有不能两全的事情!
一定有办法的!
一定有既能救出大哥和云儿,又能剿灭仇皇的办法的!
只是这样的办法,若是跟着那帮人在一起,这办法就未必好办了。
“无缺……”燕南天听到江小鱼提起了江无缺,竟再也笑不出声了,他那双不是慵懒就是矍铄的眼睛里,竟露出了难得的忧伤。
“无缺大哥……”张菁听到江小鱼说到江无缺,美丽的眸子也黯淡了下来。这些年来她虽然很苦,但是她的苦绝对是比不上大哥和嫂子的。
“伯父……”江瑕听到“江无缺”这个名字的时候,感受虽然没有娘亲和燕大伯的深刻,但是爹爹曾经给他讲过他们兄弟俩的故事,以及伯父后来的遭遇,是个很让人神伤的故事。
哪怕是一个陌路人听到这个故事,心里也一定会很难过的。
他还小的时候,父亲总告诉他,伯父和伯母住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所以他们不方便去看望他们。
“那什么时候能见到伯父呢?”他仰着脸焦急地问父亲。
“等你长大了就可以。”
后来他越长越大,大到可以够到家门前小桃树上的果子了。他以为终于可以去拜见伯父一家了。
可是父亲却走了。
再后来,他才从燕大伯嘴里得知,伯父早在他出生以前就死了。
对于父亲的谎言,他起初十分恼怒,要知道,有多少年他长大的唯一动力就是去见那位神秘儒雅的伯父,还有那个比他大一岁零一个月的表兄啊。
后来他才慢慢开始明白父亲的用心良苦。
谎言,是父亲为他幼小的心灵竖起的最坚实的屏障。
谎言的存在,是因为现实太残酷。
是因为这是段太崎岖、太辛酸的故事,太悲苦。
不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应该知道的。
只是现实总要比人更狠心,父亲奋力守住的那片宁和,终于还是被无情摔破。
七岁的他也尝到了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疼痛。
你知道世界上最疼痛的经历是什么吗?
有一次他和若湖坐在父亲的衣冠冢边,看着没有星光的夜空,他问道。
就是你努力抓在手中的东西,终于还是滑落了。
那时他的眼睛也像这黯淡而又深邃的夜空一样深不见底,完全没了白日他那调皮捣蛋时闪闪发光的神情。
若湖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伤痛。
她从一出生就没有了父母。
她心底所渴求的,从不曾抓住过。
她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更深的疼痛,但她还是觉得,公子的痛,应该要更重一些。
毕竟是曾经牢牢握在手上的东西啊。
那一夜他们在潭边的湖石上坐了很久。
他们并没有说很多话,却对彼此有了更深的了解。
当父亲的手从他的小手中滑落的时候,他真的觉得整个世界都滑落了。
再没有人与他和娘争宠了。
再没有人给他做好玩的木马,陪他打山猪斗豺狼了。
再没有人教他漂亮凌厉的刀法了。
……
但后来他也明白,人原来是很坚强的。
人原来,是可以扛着悲痛好好活下去的。
哪怕满身是伤,明天的红日依旧会升起。
明天,依旧是新的一天。
他就是凭着这种乐观的信念,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相同又不同的日日夜夜。
没有父亲教他刀法,他就自己学。
燕大伯总是会定期给他一些书籍,他自己研习,然后定期和燕大伯比试。
最开始可真是苦了他。燕大伯是天下第一神剑好不好!虽然他嘴上从来没这么夸过自己,但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自己会说话的!好不好!
而且,谷东那个娘娘书生不也自己说漏嘴过么!
那一次他去向他诉苦,他没等他抱怨完就丢出话来:“人家天下第一神剑你怎么可能——”
然后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东西。
燕南天可是叮嘱过谷里的每个人,千万别和江小子说什么自己是“天下第一神剑”之类的。
千万别说。
可是王良良这小娘们腔调,到底还是说漏了嘴。
江瑕听到了。
然后好长一阵子他都躲着燕大伯,后来还硬是被他给逮出来问了话。
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得知了他是天下第一神剑,怕了。
现在想来,在不知道燕大伯的真实身份之前,他还曾有几回和大伯打得不分上下。
可是他知道了太多以后,反倒是没有勇气举起手中的刀了。
人家可是天下第一神剑啊。他一个乳臭未干未满十八的小孩在这里瞎闹什么。
肯定打不过的。
还是别闹笑话了。
要不是那一场瓢泼大雨,要不是燕大伯雨中的那一顿痛斥,他想必现在还是满肚子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
“我做活死人做了十年,你扣去没有?”
“我爱喝酒,爱睡觉,这些时间你扣去了没有?”
“我即便不喝酒,不睡觉,醒着的时候也未必在练剑,这些时间,你又扣去了没有?”
“你若都扣去了,你再算算,你真得比我差很多吗?”
燕大伯的反问比这冰凉的雨水更让人清醒。
那是他第一次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仿佛明白了一个很深刻的道理。
他终于又举起了手中的刀。
一时屋内寂静无声,每个人都在沉思。
“我那日在桃花谷受了伤,正是因为我遇到了大哥。”
江小鱼继续说道,打断了所有人飘远了的思绪。
“是他伤的你?”张菁睁大了眼睛看着江小鱼,语气十分惊讶。
“是。”江小鱼点点头,眉头微蹙。
“他……他是失忆了吗?否则怎么会——”张菁惊讶的眼里泛起淡淡的忧伤。
“也许是。”江小鱼一手托着下巴似在思忖,“这我也没有调查清楚。”
他的声音低了一些,既像是说给他们听的,有像是在同自己说话:“大哥带着一个铁制的面具,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眼睛……”
然后他不说话了。
他的眼睛。
像死人一般的眼睛。
没有神。
没有光。
那双眼睛,即便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他不知道仇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他才会变成这副样子。
“他的眼睛怎地了?“燕南天迫不及待地问道。他平生最烦别人把话说了一半。
“没什么……就是没有神,像……死人的一样。”江小鱼接着道。
“死人?难道无缺大哥已经被——”张菁惊恐地叫道,因为就她所知,这世间似乎只有死人的眼睛才像死人。
“别这么想。”江小鱼急忙制止了她的想法。“不会的,大哥一定还活着,只是不知仇雠用了什么法子让他失了心智。大哥要真是……又怎会有气力向我拍来这一掌,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差点震碎了?”江小鱼这话不仅是说给张菁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大哥没有死。
他靠近他的时候,还能感受到那腔扑鼻而来的熟悉的气息。
大哥不会死的。
江瑕忽然说道:“伯父应该只是暂时被仇雠操控了心智,失却了自我而已。”他这句话,比父亲的话语要更有说服力。
他这一开口,大家都纷纷看向他,向他投来期许的目光。
期许他能够给出一个更有力量的解释。
“这并不难办到,只是对人而言难于登天而已。对于其他族类来说未必是难事。”他看到大家都认真地看着自己,就有了愈多的兴致。他越说越挺拔,方才饿得佝偻着的腰此刻也挺得笔直笔直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别人关注他,他不仅不会羞涩,不会怯场,反倒是投来的目光越是多,他就越有自信,越是带劲。别人越起哄,他越高兴。
“若湖就能办到。她跟我说过。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要经受这样的训练,操控一只小猪自己走回猪栏,或者更难一些的,像是操控一只黄鹂啄死一条大蟒蛇。所以这是可以办到的。伯父一定是被人操控了。”
一定是有其他族类在暗中指导仇雠。
也许是仇雠在利用他们,也许仇雠是听命于他们。
若是后者,那就更可怕了。
这一场日渐明朗的大战,就不仅是人与人之间的战斗,而是族与族之间的纷争。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安。
不会的,不会是火狐族。
若湖这么善良,火狐族也一定是个善良的族类。
一定不会做这样丧尽天良的打算。
而且火狐族与江家无冤无仇,缘何要害他们?
“原来天下还有这般神力。”燕南天摸着嘴边的须茬,长声笑道:“哈哈哈哈……我燕某活了这么多年,知道的还是太少啊!”
“希望是这样……”张菁眼中的愁云还未全散去。自从她为人妻母之后,顾虑的事情也开始变多了。虽然江瑕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但是她心头还是有些放不下的犹疑。再不像年轻时候那般爽脱了。
“一定是这样。”江小鱼抚住妻子的左手,深深地看着她,要给她犹豫的心注入信心。
一定是这样。
大哥没有死。
他不仅是在给她信心,也是在给自己信心。
“还有云儿。云儿的事我们都知道,小虾,你给你娘说吧。”江小鱼觉得心底踏实了一些,才开始说起江云。
“你们都知道?!”张菁“噌”地站了起来,方才还忧伤的眼里现在竟似要窜出火来。
为什么他们知道的事情这么多?
而她——她完全像个局外人似的被挡在外面。
他们三个相见时毫不陌生,这十年来一定经常见面。可她再见他们,却是十年之后!
“为什么你们都知道,却现在才让我知道!”她越想越气愤,说着说着泪水竟然夺眶而出,右手也不知不觉地按上了腰际。
“别别别……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江小鱼急忙按住她的手,情势太急,他的声音也结结巴巴。
“娘,您打我们吧,都是我们不好,不该听爹爹的话……”江瑕好像十分委屈地低下了头,心里却在窃喜。
“江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