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谷入谷,永不为奴。”昏沉的谷口立着一块石碑,他们都再熟悉不过的石碑。
江小鱼和张菁已来到了恶人谷,他们来这里,是因为燕南天就在这里。
一路上张菁滔滔不绝个没完,江小鱼却听得津津有味。好久没有听到老婆大人的碎碎念了,现在听来竟十分动听。
张菁一会儿埋怨这个,一会儿抱怨那个,但她说的主题主要还是那两个:为什么不让她知道他还好好活着?为什么不先去见儿子?
“就你这种心直口快的性格,我要是告诉你了,还能好好活着么?”江小鱼终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皮鞭已下。
“啪!”
“哇——”
江小鱼满是疤痕的身上,俨然又多了一条伤疤。
“喂!我是病人好么!怎么也照顾一点……”他揉着方才烙下的伤疤,满脸的委屈和疼痛。
张菁却只白了他一眼,接着拷问道:“你们爷俩都不是好东西!都是铁石心肠!这些年都没有一个人来看我……连封信都没有……”她越说越委屈,竟轻声抽泣起来。
这下可不好办了,小仙女一旦哭起来,那可是比她的鞭子还要难伺候。
江小鱼只觉得头越胀越疼,一时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的确是他理亏啊。
可是他明明理亏,他还要说的好像一切都是应该的。
她必须为他干等十年,他们不给她写信,不告诉她半点音讯,也都是为了大局考虑,是应该得到理解的。
现在他也觉到了自己的自私。
“不是说好什么都要我们一起商量,一起决定的么……”这不,张菁果然开始控诉起来。
是啊,说好是要一起商量的。
可他怎么一次又一次地擅作主张。
比方说,她明明更想先去看看儿子,他却非要带她去见燕南天。
不过好在这并不碍事。
反正他们住的并不是很远。
恶人谷在昆仑山下,他们经过岔道拐进这山谷的时候,江小鱼深深地看了一眼上山的路。
从这里上去,就是大哥曾经的家。
仙云栈。
雾锁云笼,宛如仙人居所。
山上依旧飘着雪,可是人却不在。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他的眼神溢满了忧伤。
张菁见他忽然深沉起来,便也不再说话。
恶人谷已不复昔日,如今是一片宁和的景致。
十大恶人早已不在,其他恶人也是死了的死了,走了的走了,谷里只有天吃星还在经营着哈哈儿客栈。
微弱的阳光泻进谷里,一条小河如绸带穿过,水光潋艳,竟十分柔美。
“咔!咔!”
一个樵夫正在河边劈柴。
他一定是劈了十几年的柴,那斧头在他的手中,竟轻的像是布头做的玩具,那柴木在他的斧下,竟像是天生就长了裂纹似的,他的一斧下去,它们就乖乖地,毫不挣扎地自己裂开了。
这樵夫长得有两个普通人那么高,他投在地上的影子都没到了河里。他的身材像千年老树一般魁梧,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扎了根的树,谁都无法将他拔起。
这可不是寻常的樵夫!
若是哪个樵夫长了他这样的身材,也就不必做樵夫了!
可是他却劈这柴火劈得很认真,很开心。两眼弯弯,像是孩子吃了糖般的喜悦。
张菁正走上前,却忽然停住脚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燕伯伯——”
他侧头一瞧,方才眯笑的眼睛也睁大起来:“这不是我的小儿媳么!”
他这一说完,两眼又弯弯地眯了起来,朗声道:“来来来,多年不见,让干爹好好看看——”
可他这话没说完,眼睛却又睁大起来:“小鱼儿,你也——”
他看到张菁来恶人谷里并不惊讶。脚在她身上,她哪儿不能去?
他看到江小鱼,当然更不会惊讶。
可是他们两人同时出现,他却惊讶地瞠目结舌。
但很快他就明白过来,又朗声笑道:“哈哈,我知道了,是时候了吧!”
“是啊,是时候了。”江小鱼也微笑了起来,他的脸上虽然已有了皱纹,但笑起来却依然十分好看。就像他脸上的那道疤痕,非但没有减退他的英俊,反倒是徒增了几分。
现在轮到张菁匪夷所思了。
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
然后她忽然就有些气愤。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自己被蒙在鼓里。
而且一蒙就是十年。
她越想越有些生气,右手不知不觉间又放到了腰侧。
可是她的怒气没有持续很久,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若湖——你在哪里——”
只见一个红衣男儿正沿着河边徐徐走来,脚步绵软,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
他的声音也和他的脚步一样无力,像是断臂之人的衣袖,扁扁地被风吹来曳去的。
他们到谷里的时候已过了正午,正是睡意恰浓的时候,他这副疲惫的样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他不仅整个人无精打采,一手还紧紧地抚着肚子,不住地搓揉,整个人也有些佝偻,而不是像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模样,把腰背挺得笔直笔直的。
他在抚着肚子,也许是因为吃坏了东西,肚子疼。可是他的表情却是埋怨多于痛苦,显然这脏器之痛并不太厉害,倒是心里的小怨蛇在肆意猖狂着要找出那个他呼唤的人来,好好地数落一通。
江小鱼一看到他向这里走来,便急忙转过身去,好像非常不愿让他认出来似的。
燕南天看他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丢下斧子就几步上前,在他的背上拍了一拍。
他虽然没有刻意使劲,只像寻常问候般地拍了一掌。但掌力之雄厚,掌下男儿只觉得腹内所有的脏器都被震到了一起。那本来就扁扁的肠胃就更是没有形状了。
“燕大伯你不要总是这么随便拍人好不好?会死人的!”挨了燕南天这一掌,他只觉得整根脊柱再也弯不下去了,整个人只得挺直起来。他这腰杆一直,一下就“噌”地长高了一个头。
“我看你已经半死不活的!还怕死么!”燕南天放声大笑,手又情不自禁地拍上了男儿的肩头。
张菁方才一直注视着这个有气无力的男孩,现在他挺起腰杆来,她也为之一惊。
这不就是小小虾么?
那铁石心肠的小家伙!
“小虾——”张菁已经认出了他。他不就是她那十年前消失的宝贝儿子江瑕么!
十年了,小虾已经长成大虾了。可是身为母亲的她还是能够一眼认出来。
可爱的小虾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英俊的男儿。
他还是穿着红色的衣服,额头上系着红色的方巾,一头有些蓬乱的短发却不显得整个人邋遢,倒是增添了几许活泼。
他已高过了她半个头,这让她很不习惯。她脑海里的小小虾,还是那个只能抱住她的腿的孩子。
他一听到这熟悉的称呼,便也扭头看向她;而他这一看,自然便立刻认出了她是谁。
十年了,他也许变了许多,但她却是一点也没变。
她除了变老以外,其他的已不会再变了。
包括那颗日日盼儿归来的心。
十年来,她什么也没变,哪里也没去,只守着鱼儿居,守着遥遥无期的等待。
张菁的眼里溢出了泪。
她明明想伸手摸摸儿子的头发,可手却不听使唤地来到了腰际,嘴也不听使唤地喊道:“你这不孝子,看我怎么——”
可是皮鞭还没扬起,眼前人已经扑通跪倒在地:“娘——对不起——”
他想要解释,却不知该怎么解释。
他明明给自己留在恶人谷想了很多合宜的理由,也揣着这些理由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年。可是现在这些理由却好像和他躲猫猫似的,硬是想不起来;好不容易想起来一个,他又觉得完全不似曾经那般服己服人。
所以他只能跪下,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压抑的心稍稍舒展一些。
他承认,自己对母亲亏欠太多。
“小鬼,只给你娘磕头?”就在这母子情长的节骨眼上,江小鱼忽然转过身来,方才躲躲闪闪的表情已然不再,脸上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爹——”江瑕猛然抬头,恍若梦境。
爹爹和娘亲竟然好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成双成对地站在他的面前。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爹爹没有坠崖。
娘亲也没有伤痛欲绝。
但如果什么都没发生,他又在这里做什么?
这十年虽没有卧薪尝胆,但也是苦练武艺,只为父亲报仇雪恨。
“快起来吧。你不是还要找你那若湖妹子么?”江小鱼扬着嘴角,探手在儿子的头上狠狠挠了挠,他那头蓬乱的头发就愈发蓬乱了,只听他接着道:“若湖妹子。”每个字都是刻意咬着说出来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斥责。
人家好歹也是妙龄少女,这小子一点不懂怜香惜玉,衣服让她洗,饭菜由她烧,屋里**外外的杂活一点也不帮忙。妹子累死累活陪了他这十年,养了他这十年,不罢工才怪!
而且她又不一定真是罢工了,八成是自己有急事要办,才只能稍稍怠慢了她的这位“公子”。
这家伙,他老爸这么多年的模范丈夫竟然一点都没看在眼里、学到手上!
要不是遇到若湖这样的好姑娘,看你一辈子还娶得到老婆!
江瑕这十年来的动向,他全都悉数在心。
只有这混小子完全不知道,这谷里时现时隐的黑衣人,就是他天天念念想想的已经“坠崖而亡”的老爹。
我江小鱼怎么会生出这么个笨儿子。
他这一想就在思维的长廊里徜徉了太久,才发现张菁疑惑的眼神,正望着他。
“若湖?是哪家姑娘?小虾已经——成亲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