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谷有一处特别的地方。
山上流下的溪水在这里绕了弯,分成两股流进村子。
桃树枝枝丫丫,每一幢,都是一树燃烧的嫣红。
桃树种在溪水边,溪流就托着飘落的花瓣向前流。
每一枚瓣,都像是一个小盏。
与君共醉落斜阳。
他走的那一天,也是在金桂飘香的季节。
这里没有桂花,只有桃花。
万年飘零的桃花。
朱霞烂漫,生生不灭。
关于桃花谷,有很多传说。
有人说这里的桃树之所以花开不败,是因为有花神的护佑。花神偏爱于此,便命此处的桃花常开不败。
有人说桃花开不败,是因为这里的土壤。地处凹谷,双流灌注,土壤肥沃,是以桃花能四季常留。
但也有人说这里的桃花,是一个女子的相思泪。是她日日期盼的眼睛。盼着她的郎君归来的剪水瞳眸。
终老君不归。
所以这桃花便依旧开着,一直开着,就像她一直没有放弃的心,一直没有阖上的眼。
也许有一天那个人回来了,这满山的桃花,就会谢了。
何岁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桃花依旧,而人面呢?
人面也还在。
她依旧穿着一身火红的锦衣,依旧梳着蝴蝶挽髻,乌发的左侧依旧镶着一串密密叠叠的鎏金钗饰,像是一串花,可这花都是弯弯的月牙形。
也许并不是花。
日头正好,她正阖着眼睛在屋前的空地晒太阳。
她的表情平静而安详。
溪水淙淙流过。
河流绕经这一块岛屿一般的地方,分成两支,相绕而过。
溪水流过的声音,她也许听得到,也许听不到。
溪水静静地流过。
就像漫漫的岁月长河,从她身边,静静地,流过。
岁月流过的声音,她也许听得到,也许听不到。
她的表情安谧而恬静,好像放下了尘世间一切纷扰。
曾经那倏忽千变,动则暴怒动则挥鞭的她,现在却像观音菩萨一般的安和。
她也许已放下了所有。
也许并没有。
桃花还开的鲜艳。
一朵朵,还似那盼伊归来的眼睛。
忽然间她睁开了双眼。
空气已被紊乱。
一个黑色的身影踉跄着来到她的面前,然后倒了下去。
她没有避开,稳稳地用肩膀接住了那沉重的身子。
他是那么的沉重,重得仿佛是一座巨山。
他是她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她却奋力撑起自己纤弱的肩膀,将他抗住。
她的瞳孔在放大。
溪水淙淙流过。
她终于听到了。
岁月之河,重又流进了她的生命。
“爷爷,快看!桃树下雨了!”
“桃树……竟然、竟然落雨了……”
“哇!好多的花瓣!娘,您要给我和哥哥做桃花饼哦!”
“土地公公爱吃花瓣,小安可不能和公公抢。”
“这么多花瓣,土地公公肯定吃不完的!娘给我们做桃花饼!做桃花饼嘛!!”
“相公,你看这桃花雨——好美……”
“桃花再美,也没有我的萍萍美。”
“相公……”
“萍萍……”
“老伴啊,这桃林终于落雨了。”
“是啊,终于要谢了……”
……
张菁轻抚着床头的男子冒汗的额头。
他睡着了,像一个婴儿般地睡着了。
她安详地看着他。
嘴角挂着笑。
她一直在笑。
起初是苦涩的笑,苦楚的笑,眼角噙着泪。
他依旧酣甜地睡着。
然后她的嘴角慢慢勾上了甜蜜的笑纹。
无论如何,他终于回来了。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死死地,牢牢地,看着他。
她再不能让他溜走了。
这尾银鱼,她再不能让他从手中溜走了。
她全身心地看着他,只看着他。
虽然她耳里听得见屋外淙淙的溪流声。
岁月流过的声音。
可她不知道,满山的桃花,已为她一人倾落。
不过第二天,或许下一月,桃花还会盛开。
因为每时每刻,都有新的思念在滋长。
都有新的人,在执着等待着一个归来的背影。
模糊的视线。
世界从两条细小的缝里钻了进来。
江小鱼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身上盖着的锦被,看到了墙上挂着的画卷,心底油然而生一股久违的亲切感。
身旁传来阵阵桃花的香气,以及那也已久违了的体温。
他终于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这近十年的一别,简直比生和死的距离还要遥远。
可是他现在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他终于有勇气和把握,回到她的身边了。
她的温柔,他想念已久。
可是张菁看到江小鱼醒来,就“噌”地站了起来,手向腰间一扯,就扯下一条火红色的大鞭子。
她的眼里也冒着两团火,“哔哔啵啵”地烧得正旺,似欲随皮鞭扬起一同窜出。
“喂!”江小鱼还来不及耍嘴贫,慌忙用两手挡住他那张宝贵的脸蛋。
身上要是被抽上几鞭子并不碍事,反倒能增加几许沧桑的韵味。
脸上要是抽上几鞭子也并不碍事,只要抽对了位置,也能增加几许沧桑的韵味。
可是你能确保一定抽对了位置吗?
张美女的鞭法向来风云忽变,他琢磨了近三十年都还没有弄明白。
他可不想走这个险!
要是毁了脸,以后还怎么风流?
虽然脸好好的时候,他也没怎么风流。
但是男人都有这一颗心,至于做不做,那是另当别论。有这一颗心,又有风流的资本,却因了一个女人而不过那样潇洒的生活,这样的男人,才是最有魅力的。
他江小鱼,当然是这样的男人之一。
“你这负心汉,你还回来做什么?!!”皮鞭已展,张菁的眼里滚出了泪,两条细细长长的娥翠低垂下来,眉头深深地扭结在一起,多少年遥遥无期的等待累积的失望,心酸和落寞,此刻在坚强的脸蛋上一泻无遗。
通常人哭时的嘴巴都不会好看,可她却是例外。她哭起来时着的小嘴,像小樱桃一般地可爱。
她本来也有一个可爱的名字,小仙女。
像仙女一样的容貌。
魔鬼一样的脾气。
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下,江小鱼忽又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几岁,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十年前。似乎谁都没有变老。
屋外的溪水淙淙流过。
岁月之河载着飘零的花瓣,静静地流过。
她这火爆脾气,还是一点也没改呀。
本以为这十年里她会好好反省,好好培养培养女人味的。可现在看来,似乎毫无改进的迹象呢。
还是那样的刀子嘴,豆腐心。
她若恨他,为何他眼下已换上了净白的布衫,领口还散着皂角的香味?
她若要赶他走,为何已把他的大刀挂上了墙——他原来一直挂刀的地方?
她若真的已决心与他“从此天涯陌路人”,为何还给他疗伤,给他上药,还在他的伤口上特别地扎了一个蝴蝶结?而且他现在神清气爽,精神重又振奋起来,岂是一般地药效能够达到的?她一定给他输了大量真气。
人就是这样阴阳相合的,外表强硬的人,内心往往很柔软。
仇心柳不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么。
“我们十年不见,一见面你就上鞭子,这样真的好吗?嗯?娘子?”江小鱼的双手还挡着脸,脸上还是一脸委屈,嘴角却似有似无地笑着。
“你十年来一个消息都没有,现在还回来做什么?!”张菁被他亲昵的称呼和挑逗的语气惹得更加羞恼,小嘴撅得更高,泪水在已经泛红的眼眶里打着滚。
“娘子要体谅相公嘛!我也不容易啊!我被推下悬崖,摔得那是屁滚尿流,哪有那么快就能康复的……”江小鱼冤枉地抿着嘴,眼神也委屈的很。
“那你怎么不捎封信来?!你压根就是不想回来……”张菁想到这里,想到那孤苦伶仃的漫漫十载春秋,想起曾以为他已作土而夜夜流泪到天明的日子,一时万般委屈也涌上心头。
好像谁都有委屈,那究竟谁的委屈更重一些?
“好啦,我既然回来了,就不要生气了。”江小鱼的表情忽然认真起来,语气也很严肃。
张菁的心头还是委屈。虽然跟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让着她,时而逗她乐,时而惹她哭,日子过得很有情调、很有味道,可却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掌控东西的唯一方法,就是手上的这根皮鞭。
只有挥下鞭子,她才能彻底征服它。
可是面对他,她的鞭子从来都是扬得起,挥不下。
所以她从没有争取到掌控权。
这不代表她没有征服他。也许她的确是他心头的唯一一个女人,可是她却无法掌控他。所以他说别就别,她竟也无处寻他。而这一别,就是十年。
只因他相信,她能够挺过这十年。
所以这十年来他没有写过一封书信。他知道即便他已经死了,她也会活下去的。她是个坚强的女人。
他对她的相信,是一种让人感动的信任,一种心照不宣的理解。
但也是一种无言的命令。
他知道他能做到,就这样妄自为她编排了命运。
她别无择路,只能循着他的安排走下去。
他可以去恶人谷潜伏十年,她为什么不能跟着他一起做一个黑衣夜行人,与他一同打探消息?
只因他要她守着这徒留伤心的鱼儿居,装出一副江小鱼的确已死的样子。
这实在是很不公平的。
她喜欢掌控,渴望掌控,可是这个男人,她却控制不了。
她能够征服他的心,却征服不了他的意志。
他要做的事,她只能默默含泪,奉陪到底。
可是她还是那么爱他。
时间的洪流没有冲淡感情,反倒是将之沉淀得越发深厚。
爱是每个人的软肋。
为了爱,你会改变自己,哪怕委屈,也默默承受。
和他在一起,她只有像一个小女人一样的喜怒无常。冲他发发脾气,才能缓解缓解心头的怨气。
可是她爱他。
他也爱她。
但是一个女人会为了男人放弃一切,而不是每个男人都会为了一个女人,放下自己的意志。
江小鱼是这样,仇雠是这样,解星恨,或许也是这样。
张菁已放下皮鞭,她睥睨地看着床上的这个“坏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又接着道:“说吧。”
“嗯?你要我说什么?”江小鱼眨巴着眼睛看着她,好像真的不懂她在问什么。
“江小鱼你别装傻了!当然是你这些年都在哪,干了些甚么啊!”张菁嘴里虽然劈头盖脸地骂着,脸上却是恼多于气。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他问她“人生的大道理是什么”的那一天。
这明明是他告诉她的,那天他却反问于她。
问得她一张俏脸烧得跟窗外的晚霞一般红。
他总是故意装傻,就为惹她生气。
“我的小仙女嘛。还是生气的时候最好看。”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平静方才剧烈运动后抨击的心跳;他却似已全然恢复,嗅着她发丝里的微香。
“你知不知道女人多生气会老得更快?!!”
她没好气地怨了一句,轻轻地推了推他坚实的胸膛。
他“噗嗤”笑了出声,加重了手臂的力量,非但没被推开,反倒将她搂得更紧了。
“再老我也要。越老我越爱。”
可是待她醒来之后,他已经不见了。
只有桌上的一张字条。
“小虾正午回来。小鱼儿正午回不来,但一定会回来的。等我。”
一定会回来的吗?
她再见到他,已是满池血水。
她其实并没有见到他的人。
他的尸体。
但她却给他在血池旁立了一个衣冠冢。
江小鱼死了吗?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死了,也许没有死。
可是无论生还是死,她都要在鱼儿居守下去。
只因他的两个字,等我。
“这个当然是要说的,还要同很多人说。”江小鱼的回答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看着他,他的嘴角依然挂着笑容,但是表情却很认真。
他就是这样,无论严肃不严肃,认真不认真,脸上永远是带着笑的。
“那就快说!”张菁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逼问了一句。
“既然要同很多人说,那不妨到很多人的地方去说。一起说了,也省得我得说上好几遍没了兴味。”江小鱼双眼眯得小了些,笑得也不太严肃了。
张菁握着鞭子的右手抽动了几下。
她和别人是一样的吗?!说上几遍真会死人吗?!他一走就是十年,一回来,考虑的还是自己的“兴味”吗?!
可是这些愤怒,这些哔哩啪啦炸开的怨怼到底还是被她咽回了肚子。
“好。去哪里?”她竟然平静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他眼角的笑纹更深了。
十年了,小仙女到底是有进步的嘛。
真是愈来愈成熟了呢。
“当然先是去找燕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