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以上诸事,犹可曰一般党人之无识,非美与足下之过也。独在宋案发生,中山先生其时适归沪上,知袁氏将拨专制之死灰,而负民国之付托也。于是誓必去之。所定计画,厥有两端。一曰联日。联日之举,盖所以孤袁氏之援而厚吾党之势也。“日国亚东,于我为邻,亲与善邻,乃我之福,日助我则我胜,日助袁则袁胜。”此中山先生之言也。在中山先生认联日为重要问题,决意亲往接洽,而我等竟漠然视之,力尼其行,若深怪其轻身者。卒使袁氏伸其腕臂,孙宝琦、李盛铎东使,胥不出中山先生所料,我则失所与矣。中山先生自谓民党向主联日者,以彼能发奋为雄,变弱小而为强大,我当亲之师之,以图中国之富强也。不图彼国政府目光如豆,深忌中国之强,尤畏民党得志而碍其蚕食之谋。故屡助官僚以抑民党,必期中国永久愚弱,以遂彼野心。彼武人政策,其横暴可恨,其愚昧亦可悯也。倘长此不改,则亚东永无宁日,而日本亦终无以幸免矣。东邻志士,共有感于世运起而正之者乎?
二曰速战。中山先生以为“袁氏手握大权,发号施令,遣兵调将,行动极称自由。在我惟有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迅雷不及掩耳,先发始足制人。”且谓“宋案证据既已确凿,人心激昂,民气愤张,正可及时利用,否则时机一纵即逝,后悔终嗟无及。”此亦中山先生之言也。乃吾人迟钝,又不之信,必欲静待法律解决,不为宣战之预备。岂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法律以迁延而失效,人心以积久而灰冷。时机坐失,计画不成;事欲求全,适得其反。设吾人初料及此,何致自贻伊戚耶?有负于中山先生者此其四。
无何,刺宋之案,牵于袁、赵之蔑视国法,迟迟未结;五国借款,又不经国会承认,违法成立。斯时反对之声,举国若狂。乃吾人又以为有国会在,有法律在,有各省都督之力争在,袁氏终当屈服于此数者而取销之。在中山先生则以为,国会乃口舌之争,法律无抵抗之力,各省都督又多仰袁鼻息,莫敢坚持,均不足以戢予智自雄、拥兵自卫之野心家。欲求解决之方,惟有诉诸武力而已矣。其主张办法,一方面速兴问罪之师,一方面表示全国人民不承认借款之公意于五国财团。五国财团经中山先生之忠告,已允于二星期内停止付款矣。中山先生乃电令广东独立,而广东不听。欲躬亲赴粤主持其事,吾人又力尼之,亦不之听。不得已令美先以上海独立,吾人又以上海弹丸地难与之抗,更不听之。当此之时,海军尚来接洽,自愿宣告独立。中山先生力赞其成,吾人坚持以海陆军同时并起之说,不欲为海军先发之计。寻而北军来沪,美拟邀击海上,不使登陆,中山先生以为然矣,足下又以为非计。其后海军奉袁之命,开赴烟台,中山先生闻而欲止之曰:“海军助我则我胜,海军助袁则袁胜。欲为我助,则宜留之。开赴烟台,恐将生变。”美与足下则以海军既表同意于先,断不中变于后,均不听之。海军北上,入袁氏牢笼矣。嗣又有吴淞炮台炮击兵舰之举,以生其疑而激之变,于是海军全部遂不为我用矣。且中山先生当时屡促南京独立,某等犹以下级军官未能一致诿。及运动成熟,中山先生决拟亲赴南京,宣告独立。二三同志咸以军旅之事,乃足下所长,于是足下遂有南京之役。夫中山先生此次主张政见,皆为破坏借款、推倒袁氏计也。乃迁延时日,逡巡不进,坐误时机,卒鲜寸效。公理见屈于武力,胜算卒败于金钱,信用不孚于外人,国法不加于袁氏。袁氏乃借欺人之语,举二千五百万镑之外债,不用之为善后政费,而用之为购军械、充兵饷、买议员、赏奸细,以蹂躏南方,屠戮民党,攫取总统之资矣。设当日能信中山先生之言,即时独立,胜负之数,尚未可知也。盖其时联军十万,拥地数省,李纯未至江西,芝贵不闻南下,率我锐师,鼓其朝气,以之声讨国贼,争衡天下,无难矣。惜乎鄂,湘诸省,不独立于借款成立之初;李、柏诸公,不发难于都督取销之际。逮借款成立,外人助袁,都督变更,北兵四布,始起而讨之,盖亦晚矣。有负于中山先生者此其五。
夫以中山先生之智识,遇事烛照无遗,先机洞若观火,而美于其时贸贸然反对之;而于足下主张政见,则赞成之惟恐不及。非美之感情故分厚薄于其间,实以识不过人,智暗虑物,泥于“孙氏理想”一语之成见而已。盖以中山先生所提议者,胥不免远于事实,故怀挟成见,自与足下为近。岂知拘守尺寸,动失寻丈,贻误国事,罔不由此乎?虽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车已覆,来轸方道;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见兔顾犬,机尚不失。美之所见如此,未悉足下以为何如?自今而后,窃愿与足下共勉之耳。
夫人之才识,与时并进,知昨非而今未必是,能取善斯不厌从人。鄙见以为理想者,事实之母也。中山先生之提倡革命,播因于二十年前,当时反对之者,举国士夫,殆将一致。乃经二十年后,卒能见诸实行者,理想之结果也。使吾人于二十年前即赞成其说,安见所悬理想必迟至二十年之久始得收效;抑使吾人于二十年后犹反对之,则中山先生之理想,不知何时始克形诸事实,或且终不成效果,至于靡有穷期者,亦难逆料也。故中山先生之理想能否证实,全在吾人之视察能否了解、能否赞同,以奉行不悖是已!夫观于既往,可验将来,此就中山先生言之也。东隅之失,桑榆之收,此就美等言之也。足下明敏胜美万万,当鉴及此,何待美之喋喋!然美更有不容已于言者,中山先生之意,谓革命事业旦暮可期,必不远待五年以后者,诚以民困之不苏,匪乱之不靖,军队之骄横,执政之荒淫,有一于此,足以乱国;兼而有之,其何能淑?剥极必复,否极必泰,循环之理,不间毫发。乘机而起,积极进行,拨乱反正,殆于运掌。美虽愚暗,愿竭棉薄,庶乎中山先生之理想即见实行,不至如推倒满清之必待二十年以后。故中华革命党之组织,亦时势有以迫之也。顾自斯党成立以来,旧日同志,颇滋訾议,以为多事变更,予人瑕隙。计之左者,不知同盟结会于秘密时代,辛亥以后,一变而为国民党。自形式上言之,范围日见扩张,势力固征膨胀。而自精神上言之,面目全非,分子复杂,熏莸同器,良莠不齐。腐败官僚,既朝秦而暮楚;龌龊败类,更覆雨而翻云。发言盈庭,谁执其咎;操戈同室,人则何尤?是故欲免败群,顷去害马;欲事更张,必贵改弦。二三同志,亦有以谅中山先生惨淡经营机关改组之苦衷否耶?至于所定誓约,有附从先生、服从命令等语,此中山先生深有鉴于前此致败之故,多由于少数无识党人误会平等自由之真意。盖自辛亥光复以后,国民未享平等自由之幸福;临于其上者,个人先有缅规越矩之行为,权利则狺狺以争,义务则望望以去。彼此不相统摄,何能收臂指相使之功?上下自为从违,更难达精神一贯之旨。所谓既不能令,又不受命者,是耶非耶?故中山先生于此欲相率同志,纳于轨物,庶以统一事权,非强制同志尸厥官肢,尽失自由行动。美以为此后欲达革命目的,当重视中山先生主张,必如众星之拱北辰,而后星躔不乱其度数;必如江汉之宗东海,而后流派不至于纷歧。悬目的以为之赴,而视力乃不分;有指车以示之方,而航程得其向。不然,苟有党员,如吾人昔日之反对中山先生者,以反对于将来,则中山先生之政见,又将误于毫厘千里之差、一国三公之手。故遵守誓约、服从命令,美认为当然天职而绝无疑义者。足下其许为同志而降心相从否耶?窃维美与足下共负大局安危之责,实为多年患难之交。意见稍或差池,宗旨务求一贯。惟以情睽地隔,传闻不无异词;缓急进行,举动辄多误会。相析疑义,道故班荆。望足下之重来,有如望岁。迢迢水阔,怀人思长。嘤嘤鸟鸣,求友声切。务祈足下克日命驾言旋,共肩艰巨。岁寒松柏,至老弥坚。天半云霞,萦情独苦。阴霾四塞,相期携手同仇;沧海横流,端赖和衷共济。于乎!长蛇封豕,列强方逞荐食之谋;社鼠城狐,内贼愈肆穿墉之技。飘摇予室,绸缪不忘未雨之思;邪许同舟,慷慨应击中流之楫。望风怀想,不尽依依。敬掬微忱,专求指示。寒气尚重,诸维为国珍摄。言不罄意。
诸同志均乞致候[6]
弟陈其美谨启。四年二月初四日[7]
(据何仲萧辑:《陈英士先生纪念全集》上)
附二:孙中山致黄兴书
(一九一五年三月)
《孙中山选集》(1957年人民出版社版),将此信署为一九一四年。所述内容,与陈其美一九一五年二月四日致黄兴书、黄兴等一九一五年二月二十五日通电对照,应为一九一五年。
前由英士沥陈近况,迟迟未得还云,甚怅甚怅!文关怀祖国,见于政府之专制,政治之不良,清夜自思,每用痛心!癸丑之役,文主之最力,所以失败者,非袁氏兵力之强,实同党人心之涣散。犹忆钝初死后之五日,英士、觉生等在公寓所讨论国事及钝初刺死之由。公谓民国已经成立,法律非无效力,对此问题,宜持以冷静态度,而待正当之解决。时天仇在侧,力持不可。公非难之至再,以为南方武力不足恃,苟或发难,必致大局糜烂。文当时颇以公言为不然,公不之听。及其后也,烈武、协和等相继被黜,静山观望于八闽,组安反覆于三湘,介人复盘据两浙,而分南方之势,以掣我肘。文不胜一朝之忿,乃饬英士奋起沪滨,更檄章梓倡议金陵。文于此时本拟亲统六师,观兵建康,公忽投袂而起,以为文不善戎伍,措置稍乖,贻祸匪浅。文雅不欲于兵戈扰攘之秋,启兄弟同室之阋,乃退而任公。公去几日,冯,张之兵联翩南下。夫以金陵帝王之都,龙蟠虎踞,苟得效死以守,则大江以北,决不致闻风瓦解,而英士、铁生亦岂一蹶不振?乃公以饷绌之故,贸然一走,三军无主,卒以失败,尧清、海鸣难为善后,而如火如荼之民气,于是歼灭无遗!推原其故,文之非欤?公之咎欤?固不待智者而后知之矣!东渡以来,日夕共谋,非欲雪癸丑之耻,实欲竟辛亥之功。而公又与英士等互相龃龉,溥泉、海鸣复从而煽之,公不维始终之义,遂作中道之弃。离日以后,深虞失援,英士明达,复以函问,而公又置不与复,是公不复以同志为念耶?二十年间,文与公奔走海外,流离播迁,同气之应,匪伊朝夕。癸丑之不利,非战之罪也。且世之所谓英雄者,不以挫抑而灰心,不以失败而退怯;广州萍醴几经危难,以公未尝一变厥志者,岂必至今日而反退缩不前乎?中国当此外患侵逼、内政紊乱之秋,正我辈奋戈饮弹、碎肉喋血之时。公革命之健者,正宜同心一致,乘机以起;若公以徘徊为知机,以观望为识时,以缓进为稳健,以万全为商榷,则文虽至愚,不知其可。临纸神驰,祈公即日言旋,慎勿以文为孟浪而菲薄之,斯则革命前途之幸也。
(据《孙中山选集》上卷)
【注释】
[1]桑港,日本人对三藩市的称呼。即三弗兰匿斯哥.通译旧金山。
[2]头山,即头山满;犬养,即犬养毅。
[3]曙汀,即刘文锦,湖南益阳人。
[4]石公,即谭人凤,号石屏。
[5]李书城、石陶钧、徐申伯等人均随黄兴赴美。
[6]此旬据薛君度所藏影印件补入。
[7]《陈英士先生纪念全集》署为“民国四年春”,据薛君度所藏影印件补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