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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家庭港湾(3)

迭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宅,在“西头”,现在是热闹地方。迭更斯出身贫贱,熟悉下流社会情形;他小说里写这种情形,最是酣畅淋漓之至。这使他成为“本世纪最通俗的小说家,又,英国大幽默家之一”,如他的老友浮斯大(John Forster)给他作的传开端所说。他一八三六年动手写《比克维克秘记》(《Pickwick Papers》),在月刊上发表。起初是绅士比克维克等行猎故事,不甚为世所重;后来仆人山姆(Sam Weller)出现,谈谐嘲讽,百变不穷,那月刊顿时风行起来。迭更斯手头渐宽,这才迁入这宅子里,时在一八三七年。

他在这里写完了《比克维克秘记》,就是这一年印成单行本。他算是一举成名,从此直到他死时,三十四年间,总是蒸蒸日上。来这屋子不多日子,他借了一个饭店举行《秘记》发表周年纪念,又举行他夫妇结婚周年纪念。住了约莫两年,又写成《块肉余生述》、《滑稽外史》等。这其间生了两个女儿,房子挤不下了;一八三九年终,他便搬到别处去了。

屋子里最热闹的是画,画着他小说中的人物,墙上大大小小,突梯滑稽,满是的。所以一屋子春气。他的人物虽只是类型,不免奇幻荒唐之处,可是有真味,有人味;因此这么让人欢喜赞叹。屋子下层一间厨房,所谓“丁来谷厨房”,道地老式英国厨房,是特地布置起来的——“丁来谷”是比克维克一行下乡时寄住的地方。厨房架子上摆着带釉陶器,也都画着迭更斯的人物。这宅里还存着他的手杖,头发;一朵玫瑰花,是从他尸身上取下来的;一块小窗户,是他十一岁时住的楼顶小屋里的;一张书桌,他带到美洲去过,临死时给了二女儿,现时罩着紫色天鹅绒,蛮伶俐的。此外有他从这屋子寄出的两封信,算回了老家。

这四所宅子里的东西,多半是人家捐赠;有些是特地买了送来的。也有借得来陈列的。管事的人总是在留意搜寻着,颇为苦心热肠。经常用费大部靠基金和门票、指南等余利;但门票卖的并不多,指南照顾的更少,大约维持也不大容易。

格雷(Thomas Gray,1716—1771)以《挽歌辞》(《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yard》)著名。原题中所云“作于乡村教堂墓地中”,指司妥克波忌士(Stoke Poges)的教堂而言。诗作于一七四二年格雷二十五岁时,成于一七五○年,当时诗人怀古之情,死生之感,亲近自然之意,诗中都委婉达出,而句律精妙,音节谐美,批评家以为最足代表英国诗,称为诗中之诗。诗出后,风靡一时,诵读模拟,遍于欧洲各国;历来引用极多,至今已成为英美文学教育的一部分。司妥克波忌士在伦敦西南,从那著名的温泽堡(Windsor Castle)去是很近的。四月一个下午,微雨之后,我们到了那里。一路幽静,似乎鸟声也不大听见。拐了一个小弯儿,眼前一片平铺的碧草,点缀着稀疏的墓碑;教堂木然孤立,像戏台上布景似的。小路旁一所小屋子,门口有小木牌写着格雷陈列室之类。出来一位白发老人,殷勤地引我们去看格雷墓,长方形,特别大,是和他母亲、姨母合葬的,紧挨着教堂墙下。又看水松树(yewtree),老人说格雷在那树下写《挽歌辞》来着;《挽歌辞》里提到水松树,倒是确实的。我们又兜了个大圈子,才回到小屋里,看《挽歌辞》真迹的影印本。还有几件和格雷关系很疏的旧东西。屋后有井,老人自己汲水灌园,让我们想起“灌园叟”来;临别他送我们每人一张教堂影片。

家书

瞿秋白

前几天我得着北京来信,—是胞弟的手笔,还是今年三月间发的,音问梗塞直到现在方来。他写着中国家庭里都还“好”。唉!我读这封信,又有何等感想!一家骨肉,同过一生活,共患难艰辛,然而不得不离别,离别之情反使他的友谊深爱更沉入心渊,感切肺腑。况且我已经有六个月不得故乡只字。于今也和“久待的期望一旦满足”相似,令人感动涕泣,热泪沾襟了。

然而,虽则是如杜少陵所言“家书抵万金”,这一封信,真可宝贵;他始终又引起我另一方面的愁感,暗示我,令我回想旧时未决的问题;故梦重温未免伤怀呵。问题,问题!好几年前就萦绕我的脑际:为什么要“家”?我的“家”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他早已失去一切必要的形式,仅存一精神上的系连罢了!

唉!他写着“家里好”。这句话有什么意思?明白,明白,你或者是不愿意徒乱我心意罢了?我可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们在家,仍旧是像几年前,——那时我们家庭的形式还勉强保存着,——那种困苦的景况呵。

我不能信,我真不能信……

中国曾有所谓“士”的阶级,和欧洲的智识阶级相仿佛而意义大不相同。在过去时代,中国的“士”在社会上享有特权,实是孔教徒的阶级,所谓“治人之君子”,纯粹是智力的工作者,绝对不能为体力劳动,“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现在呢,因为中国新生资产阶级,加以外国资本的剥削,士的阶级,受此影响,不但物质生活上就是精神生活上也特显破产状况。士的阶级就在从前,也并没正式的享经济特权,他能剥削平民仅只因为他是治人之君子,是官吏;现在呢,小官僚已半文不值了,剥削方法换了,不做野蛮的强盗(督军),就得做文明的猾贼(洋行买办);士的阶级已非“官吏”所能消纳,迫而走入雇佣劳动队里;那以前一些社会特权(尊荣)的副产物——经济地位,就此消失。并且,因孔教之衰落,士的阶级并社会的事业也都消失,自己渐渐地破坏中国式的上等社会之礼俗,同时为新生的欧化的资产阶级所挤,已入于旧时代“古物陈列馆”中。士的阶级于现今已成社会中历史的遗物了。

我的家庭,就是士的阶级,他也自然和大家均摊可怜的命运而绝对地破产了。

我的母亲为穷所驱,出此宇宙。只有她的慈爱,永永留在我心灵中,——是她给我的唯一遗产。父亲一生经过万千痛苦,而今因“不合时宜”,在外省当一小学教员,亦不能和自己的子女团聚。兄弟姊妹呢,有的在南,有的在北,劳燕分飞,寄人篱下,——我又只身来此“饿乡”。这就是我的家庭。这就是所谓“家里还好”!

问题,问题!永不能解决的,假使我始终是“不会”生活,——不会做盗贼。况且这是共同的命运,让他如此,又怎么样呢?

总有那一天,所有的“士”无产阶级化了,那时我们做我们所能做的!总有那一天呵……

11月26日

家长

胡也频

张先生又在看《晨报》。每天的早上在他起床之前,这报纸,于他,也等于烟鬼子的烟瘾,很久就习惯了,差不多成为一种定律,并且是改不掉的,必须看过了才满足。倘若还不曾过完这报瘾,要他下床,是难事,这只看他在阅报时的那神气,坐股正经的,就可知。然而,报,这是每逢节日和某种纪念要停刊的,那么,张先生心里的恻恻,就把他严重的脸色变得更加严重,近于晦涩了,终日里全悒悒的不乐。并且,天明时候他就醒,这也是固定的;他醒了,又用一种固定的话向他的太太说:“喂,起去呀!”

倘若太太还在睡,那么,就毫不客气的,把手去打两下她的肩膀,再不醒,就用力的把她身子推着,摇篮似的;这也是固定的办法。

“喂,起去呀!”

太太也常常回答他这句话。然而,究竟,下床去的还是太太,还和她的男小孩,一个六岁和一个八岁。看太太,在别人眼里,确是一个非常朴俭而且能够操作的女人。煮饭、买菜、看小孩、洗衣,凡是家庭中的有的事情全归她,撑持和工作的。然而她自己却很深地遗憾于她身子的矮小,眼睛不一样大,鼻子又扁……她的容貌太不好看了!可是张先生是忠心于信佛的人,对于色,尤其是女色吧,并不重视,这只看他满房满壁贴着“色即是空,空即色”的等等梵语,就知道他虽然有了两个儿,也只算是一种“因缘”,不是欲。当太太连拖带抱地把两个孩子弄起来,下床了,张先生就开始闭上眼睛,盘着两条腿,打起座了。这一直等到他太太把报纸放到他面前时,才张开眼,于是看报。

看报,这于他,在平常除了严重的脸色,是毫无别种的表情的;然而,这一天,却把他平平地排着的两道开阔的眉毛,非常罕有地瞅了一下。太太正拿着稀饭进来,看见了,很吃惊地便问:“有什么事呀?”

张先生还在看。

“是不是革命军打到——”

太太把稀饭放到桌上,脸又朝他。

“部里又裁员。”张先生懒懒地说。

“什么,”太太惊诧了。“又裁员?秘书处总不要紧吧。”

“说不定。”

丢下报纸,张先生于是下床去,但他依样是不洗脸,只把湿毛巾向眼角和嘴上抹了两抹,就坐到桌旁,吃他每天在离家之前的固定的稀饭。

太太就忧愁地,眼光呆望着筷子转动。

到下午,在傍晚时候,张先生又固定地回家来了。虽然他的脸色依样是严重,没有快乐也没有愁苦的,但他的太太却非常忧虑,好像从他的脸上,已看出什么不幸的事件来,不禁地心中就起了不安。

“……不要紧吧?”她迎面就询问。

“你说的什么?”

“秘书处……”

“对了,裁去八人。”

太太显然受吓了,眼睛不动地迟迟地望着他。

“你总不至于吧?”她怯怯地问。

“那八人,我也在内。”张先生坦然回答,但态度依样是懒懒的。

她呆了。

张先生就躺到藤椅上,默默地诵着佛经。

太太半晌才开口:“那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吧。”

“你不可以运动运动……”

“运动哪个?每人自己的地位都保不住。”

“总长不是行么?”

“裁员就是总长的意思。”

太太感到绝望了,更发呆。

“南无阿弥陀佛……”张先生却毫无思虑地在念经。这时,窗外面,天渐夜了,房子里就黑暗起来,在模模糊糊的余剩的光影中,在太太的眼前忽然现出许多要债者;胖胖的米铺的先生、油滑神气的油盐店掌柜、黑脸的煤铺伙计、还有房东以及打厕所的、推土车的、甚至于收界捐的警察,也使她为难、窘促、忍辱着,得用和气的声音向每一个人去说,要求再宽容几天……她惶恐了。“怎么办呢?”她想。

“……阿弥陀佛!”然而,回应她,只是使她更其感到生活之渺茫的这种声音。望着张先生,纵不能看清他是怎样的脸色,但知道他还在唧唧哝哝地念着经,她也有点发恨,生气了。然而她又想到和他计较是毫无结果的,他是除了念经,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也是不管的。

渐渐地,于是,泪水就浸湿满地的眼睛了。

“怎么办?”她不住地想。

两个小孩子就从外面玩倦了,归来,走进房子,挨到她身边,牵着衣,大的那个就开口说:“妈!怎么还不点灯呢?”

“我饿了”。小的也说。

做母亲的,是天然有了一种慈爱吧,这太太终于用袖口擦去泪水,忍耐着,走去点灯,又动手弄饭了。

两个孩子就左左右右地厮缠着她。

本来,吃晚饭,这在平常,是把这小小的一家人聚到一块儿去,除了睡觉,在每天中,要算是唯一的团聚的机会了。然而这一天却异样!虽说张先生还不改他固定的严重的脸色,懒懒的举动,一面吃饭一面看经,可是太太却非常愁苦,她不但把这一餐饭弄得很草率,几乎是不想弄,她简直不曾吃饭,只照顾她的小孩子,就算了。但是,张先生把这一餐晚饭,是依样地做为他看经的陪伴,无忧无虑而且是闲散的。

到夜里,张先生照常地打了一回坐,念完了几篇经,就躺到床上去,摊着四肢,睡着了。从他严重的脸上,就渐渐地响出一种不住的,但是急促,粗笨而且单调的鼾声了。然而,这太太,她却张着眼,睡不着,只绵绵地想着过去,眼前,和将来的生活情景。其结果,将来的生活使她害怕,她不敢想;过的那些极少的欢乐,还是初婚的,却也被过多的苦恼所吞灭,成为可诅;排在眼前的又是那样的灰色,渺茫,于是她又想到那些可怕可厌而又无法拒绝和躲避的煤铺伙计、米铺先生……她终于望着那不负责的家长,发恨了。

“可怜的!”她偏过脸,对着那两个小孩子。于是,泪水满上眼睛了。

当她伤心到极点,她第一就怨命,因而就归咎到她的父母,虽说他们老人家俩是早故了,但她非常懊悔到从小定婚,嫁给这个除了念经以外,什么不知也不管的男人,挨穷挨饿,看看要饿死了。最后她恨到发裁员命令的那总长——这一个很长的夜,这样地想来想去,就过去了。她的眼睛,非常疲倦地,看着窗外的夜色渐渐地变成灰白了。

天明时,张先生就醒来,又固定的用手腕向他太太撞了一下。

“喂,起去呀!”他说。

其实,这太太,她一夜全没睡;于是,很快的便起去了。她又照样的,为了固定的张先生的意旨,把她的两个小孩子弄醒来,又连抱带拖的,拉下床了;小孩子还用手擦着模糊的眼睛。

张先生又是开始他每早上不变的闭目打坐,接着就看报,不久下床去,吃他按时的固定的稀饭;他出去了。这一晚不曾回来。

张先生的太太在家里行坐不安地纳闷,并且焦灼,因为张先生破例地没回家,这是很可惊诧的。但她想不到是为了什么。说是生气么,决定不,惭愧么,也不会有;因而她就想各种偶尔的不幸的事,可是她又马上相信即是不至于的。然而,极其明显,张先生是接连着不回家,并且连消息也渺茫了。

这太太终于抱起她的孩子,拚命地、用力地抱着、搂着、摇着,伤心地哭泣了。因为,从她丈夫的一个同事口中,她得悉这小小一家的家长已剃光了头,在普慧寺,落僧了。

当她哭泣时,在那云一般的模糊的泪水中,她又忽然地看见到那些推土车的、打厕所的、以及房东、警察、米铺先生、煤铺伙计、油盐店掌柜……各样各色的使她为难,窘促,压迫她,使她无路可走,想到了该诅的,可怕但是必须亲近的死!

缪崇群

低低的门,高高的白墙,当我走进天井,我又看见对面房子的许多小方格窗眼了。

拾阶登到楼上,四围是忧郁而晦黯的,那书架,那字画,那案上的文具,那檐头的竹帘……没有一样不是古香古色,虽然同我初遇,但仿佛已经都是旧识了。

我默默地坐下,我阴自地赞叹了:

啊!这静穆和平的家,他是爱的巢穴,心的归宿;他是倦者的故林,渴者的源泉……

我轻轻地笑了,在我的心底;我舒适地睡了,睡在我灵之摇篮里,一切都好像得其所以了!

但是只有一瞬,只有一息,我蓦地便又醒来了。这家,原不是我自己的。坐在对面的友人,他不是正在低首微笑么?他是骄傲的微笑呢?还是怜悯地微笑呢?

啊,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一个永远飘泊的过客,我没有爱的巢穴,我也无所归宿;故林早已荒芜,源泉也都成了一片沙漠……

倘如,我已经把这些告诉了他,那么他的微笑,将如何地给我一种难堪啊!

我庆欣,我泰然了。我由自欺欺人的勾当,评定了友人的微笑了。这勾当良心或者不致于过责的,因为他是太渺小而可怜了!

低低的门,高高的白墙,小小的窗格……这和平静穆的家,以前,我似乎有过一个的,以后,也许能有一个罢!

我仿佛又走进一个冥冥的国度去了,虽然身子还依旧坐在友人的对面,他的“家”里。

一九三○年十月

选自《寄健康人》

作客

缪崇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