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他们伸出大拇指,她们却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
我没有问她们叫什么。
还有……还有……
在我们达到绵阳的晚上,天已经黑尽,预报当天晚上有较强余震,我们只好安身在车上。王龙去买脸盆,大街小巷都关门了,唯有一家小超市开着,但没有脸盆,老板毫不犹豫地说,把我的拿去吧。老板从灾后一直守在超市门口,让所有的灾民免费拨打电话。
在采访途中,遇一处深泥潭无法走过,我正想绕行,一个穿雨靴的中年女人毫不犹豫地走到我面前弯下她的背说,来,我背你过去。
在离开映秀途中发生塌方,遇到一个从汶川逃出来的农民,见我行走艰难,马上走到我前面一步一步地帮我,在几乎直立的陡坡上自始至终拉着我的手涉过……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我不知道她们叫什么。
我与他们匆匆相遇,匆匆分离,却将他们一辈子印在心里。
因为我们在一起。
2008年5月18日
5月的最后一天啊
从5月14日进入灾区采访,20多天来,也算经历了许多危险,吃了许多苦头。我甚至和朋友开玩笑说,这一次锻炼的强度偏大。但我无论如何没想到,在5月的最后一天,我会和死神擦肩而过。虽然幸运,却无法欣喜,因为,终有我们的战友,与死神遭遇。
我一直很难过,以至于不想再写什么,贴什么。今天看到军报上登出了他们的照片和简要情况,再次心痛不已。
(以下文字为后来追记。)
这一天,我随总政艺术家采访团,搭乘某陆航团的直升机前往汶川。飞行前,我们从团长余志荣那里了解到:自5月12日地震发生后,陆航团就进入到了高速运转中,所有官兵每天都只能休息几小时,醒着的时间里也分分钟无法放松。到我们去的那天止,陆航团共出动直升机1571架次,飞行1337小时,运送救灾物资575.2吨,抢运伤员1121人,转运被困群众1876人。向灾区运送医疗人员、技术人员、救灾专家等总计1912人。由于此次地震重灾区都在山区,空中通道是高山峡谷地形,丛林密布,云雾缭绕,能见度极差,每一次起飞都面临着巨大的风险。但为了帮助灾区群众尽快脱离危险,雄鹰一次次地飞翔,为灾区人民带去了食品、水、药品和帐篷,带回了等待治疗的重伤员、孤儿和老人……在道路被毁、断电断水断通讯的山区重灾区,直升机所带去的,几乎是灾区人民唯一的希望了。
当余团长给我们讲述这些时,我一方面觉得他们真是了不起,一方面又隐隐有些担忧,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么大强度的飞行,这么密集的飞行,会不会出事啊?但也就是一闪而过,一方面是不愿意往那上面想,另一方面觉得余团长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驾驶员,不会有事的。
我们乘坐的那架直升机,机长是个高大魁梧的藏族飞行员,叫多么秀。当时天气不错,半小时后,我们顺利降落在汶川的一个临时机场上,直升机一直轰鸣着,我们一下来,等待在那里的灾区伤员和群众就迅速登机,马上飞走了。仅此一瞬,我完全可以想见这些日子来飞行员有多辛苦。
在汶川的几个小时里,我们马不停蹄地采访,连午饭时间都在听救灾部队介绍情况。下午不到3点,就被催促返回。到达机场时,直升机已经停在那里了,多么秀机长催促我们赶快上飞机。我当时想,干吗那么急?但起飞后我很快就明白了:气候变了!天空中全是浓雾,什么也看不到,不要说能见度多少米,大雾直接就裹着飞机。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知道担心也没用。我常去高原采访,每次遇到危险时我就睡觉,总觉得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的。于是我闭上眼睛,同时在心里想,要相信机组的同志,相信多么秀机长。闭上眼睛后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这个时候,我感觉到机舱里叽叽嘎嘎作响,然后耳膜开始发疼。我判断着,一定是直升机在拔高,拔高了才能钻出云团。
叽嘎的响声持续着,好像飞机浑身酸疼似的,我的耳膜也开始发疼。到底要拔到多高呢?我心里不安地揣摩着,并祈祷这个时刻赶快过去。(后来采访多么秀我才知道,我们的飞机一直拔到了2600米!对直升机来说,简直是最高峰了。)
也许是太疲劳了,我好像真的睡着了。等我忽然醒过来时,叽叽嘎嘎的响声消失了。我转头看舷窗外,竟然看到大地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几分钟后,我们安全落地。
我却丝毫不知,当多么秀机长驾驶飞机拼命拔高、带领我们脱离险境时,我们身后的一架从理县返回的机组却不幸失事!当我们与死神擦肩而过时,他们遭遇了死神!
回想起来,那天我们下飞机后,天空飘起了小雨,气候突然转凉。难道老天爷在制造了不幸后,也忍不住洒下泪水么?当我们按规定进行消毒时,我一眼看到多么秀他们三人从直升机上下来,急匆匆地朝指挥塔走去。我当时想,他们怎么还不回去休息啊?难道还有任务?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一刻他们已心急如焚。
几天后,我再次到凤凰山采访机长多么秀时,他告诉我,他当时不想让我们看出来,所以把飞机停在了比较远的地方,然后走到指挥塔去汇报。还在空中时,他就已经感觉到情况不好了:一直和他保持通话的邱光华机组突然失去了音信。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还有大家,都还抱着希望。希望邱光华机组已经迫降到了什么地方。
没有人愿意相信,那一刻,他们已经遇难。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成都某军用机场采访空降兵时,惊闻噩耗:陆航团邱光华机组在执行运送第三军医大学防疫专家到理县的任务返回途中,在汶川县映秀镇附近因局部气候变化,突遇低云大雾和强气流,于14时56分失事。机上有5名机组人员和因灾受伤转运的群众10人。
5月的最后一天啊!为何如此残忍?
5月从此不再是让我骄傲喜爱的季节。
我的亲友们纷纷打电话发短信询问情况,并为我感到庆幸。而我自己,心里的难过已远远超过庆幸……
2008年6月4日
半月谈
这次的日记,得借咱党刊的名字用一下了。一周又一周,已经半个月了,一直没机会更新,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部队招待所,上不了网。可这半个月,值得一说的内容还挺多。虽然此刻感觉很疲倦,还是打起精神来和朋友们聊聊吧。
倒叙,从今天说起。今天早上6点,我和编辑部王龙王甜 ,由驾驶员小刘运往绵竹。因为起得太早,加上刚出差回来,很疲劳,坐在车上昏昏欲睡。忽然瞥见车窗外的天空出现了万道霞光,连忙拿出相机,接着就看到火红的太阳从山峦上一跃而起,照亮了大地……这种老掉牙的描述今天终于活生生地展现在了我的眼前,真是太壮观太漂亮了,一下觉得心情大好。太阳虽然天天升,可以往总是升起在我的梦乡里。今天终于升起在眼前了……
在奥运如火如荼的时候,汶川地震一百天了。也不知还有多少人能想起?8月20日那天,我们正在旅途上,三个人认真屈指算了一下。虽然没人来做百日祭,但我们还是在这一天想起了5·12,在这一天想起了在地震中遇难的十万同胞,在这一天想起了依然生活艰难的灾区人民,在这一天想起了依然在救灾一线奋战的官兵。很多仪式,只需在心里。但仅在心里又是不够的。今后的日子里,我会尽己所能,继续关注和支持灾区建设。
回来后即得知,根据上级指示,部队近日正逐批撤离。我们决定采访一次撤离行动,因绵竹这支部队比较熟悉,便赶去绵竹。
八点前,我们到达了绵竹九龙镇,看到部队已经集合好了。有红军师的部分官兵,还有44医院医疗队。他们5点就起来了,拆了帐篷,收拾了锅碗瓢盆劳动工具,装好车,整齐列队在晴朗的阳光下。部队的同志告诉我,绵竹连续下雨很多天了,今天突然晴空万里,以好天气表达感激之情。
老百姓来了很多,他们和我们想像的那样,提着苹果、鸡蛋,举着标语,我看到鸡蛋上还写着字,一路平安!谢谢你们!诸如此类。有条标语上写着:兵哥哥,要常回绵竹来看看哟!据说最早的一批百姓6点就来了,一直站在那里等着。还来了很多孩子,给解放军叔叔戴红领巾。
听见身后有村民说,你们走了我们咋办哦?现在贼娃子还是多啊。没有安全感了。还有个村民问解放军,你们还会来吗?解放军回答,可能不会来了。村民叹息,解放军又补了一句,有空我们会回来看你们的。
简单的告别仪式后,部队登车出发。虽然没有出现我想像的另一个场面:热泪盈眶,拉着手不放,但我还是从很多百姓眼里看出了不舍和依恋。还在举行告别仪式时,就有百姓走到队伍里往战士的口袋里塞东西。孩子们最可爱了,他们还给战士们塞玩具,塞他们折叠的彩色小星星。车开出后,有很多老百姓一直跟着车子走,因为大卡车太高了,他们无法和坐在车上的战士握手。我听见一个妇女说,啊呀握不到手,那天还握到了。于是他们就一直挥手。
让我稍感意外的是,有好几位军人热泪盈眶,有女医生,有战士,有军官。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在地震后的第二天就到达这里了,冒着生命危险营救受灾群众,流血流汗帮助受灾群众,在最艰苦的环境里战斗了三个多月,和百姓们一起生活了100余天。这不是普通的日子,是共患难的日子。此刻,他们不仅仅是在和百姓们告别,更是在和自己的足迹告别,和最难忘的记忆告别,和生命中最珍贵的经历告别。
送走部队我们即赶回成都。下午是部里的抗震救灾总结。部领导把大家都好好表扬了一下。还在昨天,大家就已经搞了个人总结。我在写自己的个人总结时,又一次回想起这三个月来的日子。感慨万千。最后我用八个字作结束语:尽职尽责,问心无愧。写完后我犹豫了一下,但没有删除。我想老天看见了,会说“情况属实”。
再往前说,是在丹东的日子。
8月13日到8月20日,我和编辑部的另两位作家一起参加了全军长篇小说笔会。此次长篇小说笔会是总政艺术局主办的。先请几位评论家来讲课,然后让作家们各自发言探讨。对我来说,这样的笔会不太有实际意义,不是他们讲的不好,是我已经有点儿四季豆油盐不进了,但还是很愉快。我喜欢旅游,喜欢拍照,何况主办地丹东对我有特殊意义。
50多年前的1950年,我年轻的父亲从丹东跨过鸭绿江去了朝鲜,参加抗美援朝作战。只不过他没有放一枪一炮,作为铁道兵的一名技术员,他在朝鲜冒着美军的轰炸修路架桥,保证运输线的畅通,保证后方供给源源不断运到朝鲜。他和他的战友们,被美军称为“世界上最坚决的修路人”。他在朝鲜一直待到1953年底,停战后还帮助朝鲜人民重建家园。那三年中,他还挨了一次美帝国主义的细菌弹,昏迷了五天五夜,全仗着年轻身体好才捡回一条命。而我的母亲,当时正准备与父亲结婚,却突然失去了联系,三个月后再有音信时,人已在对岸。母亲一等三年,直到近30岁才得以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