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姓人家存身于社会,犹如一舟在江河湖海,港口永远是它的根本。人生多艰辛,能常得与家人共食,就是幸福。因而,怀念母亲,莫不与中馈相关。
中馈即是家国,为国从家始;治家从中馈始。
在一个以食为天的民族中,家国诞生于中馈……
《颜氏家训》云:“妇主中馈,唯事酒食衣服之礼。”这是说,一家主妇,掌食事、穿戴法度。一是健康,二是形象,均从中馈出。孔颖达《易》注说,中馈即馈食供祭之意,那是专指食事了。
主中馈者,妻子们、母亲们。中馈非苦役,乃神圣责任与使命。
一姓人家存身于社会,犹如一舟在江河湖海,港口永远是它的根本。人生多艰辛,能常得与家人共食,就是幸福。因而,怀念母亲,莫不与中馈相关。
后汉永平十三年(公元70年),楚王刘英谋反事败,皇家穷究余党,酷刑拷掠,致疑犯相互攀染株连,冤狱日广,死者大半,累及会稽吴人陆续。
陆续时为太守尹兴掾吏,与尹兴并入洛阳大狱,虽“掠拷五毒,肌肉消烂,终无异辞”,可说是铮铮铁骨,抵死不招。
这样一位硬汉,在等待杀头之时,母亲从江南赶来探狱,而狱治森严,内外禁绝消息。母亲无奈,为儿子烹制了一罐羹汤,央求狱吏代为传送进去。狱吏自然不敢对陆续说这是他母亲所送,只当是死前优待。
陆续刚捧起羹,便泪如泉涌。问官,即专案组官员,没见过这位打死都不出声的汉子流泪,问何故?陆说,“母来不得相见,故泣耳。”
惊问如何知道的?疑内部有人暗通消息,将追究狱吏。陆续才说,母亲做菜,切的肉没一片不是方正的;切葱,一寸一切,长短一致。是以知道,此羹必为母亲所做……
狱官向上报告了这个情节,明帝感动,竟“赦兴等事,还乡里,禁锢终身。”陆续终因识母中馈而捡回了一条性命,事见《后汉书·独行列传》。
其实中馈又何止于吃饭、穿衣这么简单!任何一个中国人,都能记住幼时饭桌上的情景:从那时起,中馈之道便铸就了你的人生,甚而至于你的家族!讵谓不信,观汝南周氏——
汝南周浚,晋初时镇抚东吴旧地,屡有功,在司马朝官拜安东将军。某次行猎中,避雨入于李姓人家。李家父兄都不在,唯女李络秀张罗接待。
安东将军及其随行几十人等着吃饭,而厨下无动静。悄悄至厨房窥探,却见一秀美女子率众杀猪宰羊、淘米做饭、俎案切割、灶上烹调,皆按章法,井井有条,具几十人之筵席而不闻人声!
周浚慕女子才貎,求为妾。络秀父兄不答应,络秀却说:“门户殄瘁,何惜一女!若连姻贵族,将来庶有大益矣。”李络秀终于如愿嫁与周浚,并为周浚生下三子:周、周嵩、周谟。
三子渐渐长成,络秀在饭桌上教导说:“我屈节为汝家作妾,门户计耳。汝不与我家为亲亲者。吾亦何惜余年!”三个儿子一齐点头,表示谨记母命。
周,字伯仁,刚成年便进入官场,伟岸沉雄,凛然有风骨,名动一时。大将军王敦在他跟前,顷刻便失去自信,头顶冒汗,脸面发红,不断以手扇风;广陵才子戴若思慕名往访,在顗处不发一言,枯坐半晌即告辞出来了,问何故,答说到了周顗面前,哪还敢炫耀自己那点才学!
渡江之后,周嵩、周谟皆居高位。络秀冬至节置酒赐三子,说:“吾本渡江,托足无所,不谓尔等并贵,列吾目前,吾复何忧!”——说我们在江南本无根据,然而我看到你们都有了成就,我也无须忧虑了……
不料老二周嵩这次却给母亲泼了冷水,说他已看出,周志大才短、名重识浅,好批评他人,将来势难自保;自己又性刚执拗,世俗不容;唯有老三阿奴庸庸碌碌,将来能守在母亲身边。
永昌元年(公元322年),王敦举兵构逆,刘隗劝元帝诛杀王氏一族。丞相王导乃王敦之弟,每日率王家子弟王彬、王廙等赴台省请罪。见周入朝经过跟前,私下对周说:我王氏一门百余口,就靠你说情了!
周竟不吱一声,径入朝去。入朝则向元帝力辩王导无罪,罪在王敦一人。出朝时喝得醉眼迷离,又经过王导跟前,还是不与他搭讪,并且笑对他人说:今年消灭了那些乱臣贼子,可得斗大金印……
周醉酒醉得总不是时候。官至仆射(相当于副总理级别、内阁部长),不该醉时却醉得三日不醒,人称“三日仆射”;该沉醉时却半醉半醒,满口胡话。
鸿胪卿孔群亦嗜酒,王导劝其适可而止,以酒坛包盖布容易朽坏来比喻酒易伤身。孔群却回答:以酒糟肉肉可久存来反驳。孔群仍时时大醉,而周的酒话却使王导误读。
王导暗暗衔恨在心。及至王敦兵入建康,王氏在司马朝得了半边天下,不可避免的悲剧就发生了:王敦问王导周顗可不可杀,王导同样不吱一声,结果王敦杀了周。
后来王导在朝中披阅已往表奏,才发现周屡上表章,竭力为王家辩护开脱,为自己言辞恳切地脱罪!王导后悔得号啕大哭,说:“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周死后,王敦着人往吊,周嵩说:“亡兄天下人,为天下人所杀,复何所吊!” 因此,周嵩又与王敦结下私恨,并最终为王敦所害。唯周谟得以善终,官至紫金光禄大夫……
无李络秀,便无晋代之周氏家族;无此母,安得有、嵩、谟三子?事起中馈,而传在《晋书》,人哪得不思母恩?
中馈即是家国,为国从家始;治家从中馈始。
清咸丰间,成都有奇女子曾懿(号朗秋),生于官宦之家,居浣花溪畔。朗秋自幼饱读诗书,却心系民瘼,志在救死扶伤,因而发奋研习医道,追随叶天士、吴鞠通等医家,终成医界圣手。
曾懿除有《医学篇》传世而外,更出人意料著《中馈录》,教民间妇女烹饪之道。为何撰《中馈录》?曾说:“昔苹藻咏于《国风》,羹汤调于新妇,古之贤淑女,无有不娴于中馈者。故女子宜练习于于归之先也。”
曾朗秋家国之思深刻!
浦江郑义门,皇家诰命为“江南第一家”。郑氏一族,从南宋建炎初年(1127年)开始,到明天顺三年(1459 年),遭大火拆灶异居,先后绵延三百三十余年。其间,累十五世,老幼同堂,聚处共食,家口最盛时达三千余人!
家族大,则社会大。社会大,则政府小。自治与专制是此消彼长的。看郑氏一门如何治家,就能感觉到中国传统社会其实也有不少动人之处。
郑家从其合食共居起,至六世祖元代郑文融时,始产生成文家法《郑氏规范》。家法共一百六十八条,内容从亲亲孝悌、礼义廉耻,直至中馈细节,皆通情达理。例如中馈家法——
诸妇主馈,十日一轮,年至六十者免之。新娶之妇,与假三月,三月之外,即当主馈。主馈之时,外则告于祠堂,内则会茶以闻于众。托故不至者,罚其夫。膳堂所有锁钥及器具之类,主馈者次第交之。
可以想见,这旬日之内,饭菜好不好,食众有公论。主馈者为赢得众望,岂能不尽心尽力?桌上有美食,上可以娱亲,下能得晚辈爱戴,诸妇之间必用心研习,技艺日益精进。旧时私家菜、公馆菜皆从中出。
南齐虞棕家的菜,就曾勾引得皇帝萧道成经常去蹭饭,虞棕自然每次盛待,但是却拒绝皇上讨要菜谱……
那样的时代,已成为永远的温馨记忆。母亲们主中馈,断不会拉开冰箱门,取快餐品放入微波炉,读包装袋上说明书,做个“味噌拉面”给丈夫尝尝,然后发嗲说:“亲爱的,你表扬一下我嘛!”
今人的儿时记忆中,也不再包括母亲在热灶中烤熟一只红薯,拍掉炭灰,撕去焦皮,吹凉,递给淘气的儿子说:“小心别烫着!”——那甜蜜可以超时空地存在于心底,存在于人类的历史中。
郑氏家族上下亲睦,真和谐社会。子弟不必参加统考,有家族私塾自己课童读书;成人各安其业,不必操心吃饭。就是这么一个郑义门,为社会先后贡献了一百七十三位官吏,大至礼部尚书,小至税令,无一贪赃枉法,个个两袖清风。因为有家法“子孙倘有出仕者,当早夜切切以报国为务,抚恤下民,实如慈母之保赤子,有申理者,哀矜肯恻,务得其情,毋行苟虚。又不可一毫妄取于民,违者天实鉴之。”
为官而敢贪腐者,《郑氏规范》有律条:“子孙出仕,有以赃墨闻者,生则削谱除族籍,死则牌位不许入祠堂”——这是中国人视为天谴一般的惩罚!
在一个以食为天的民族中,家国诞生于中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