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法兰西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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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842年,他重返巴黎的时候已达到法定年龄,他获得了父亲的遗产之后便开始一种悠闲而豪华的生活。他对自己这种放荡不羁的行为是自知的,那是他对社会和它加之于人的一切传统习俗的反抗。他自知与众不同,所以他故意采取一种挑战的态度表示他对社会上的道义原则是陌生的。他的诅咒、唾骂、憎恨、反抗、抑郁并不是文学家矫作的无病呻吟,而是他对社会上一切传统的否定之结果。

1842年底,他结识了一个黑白混血女郎莒娃儿。那个女子有一般混血儿常有的缺点:她爱撒谎,有一切不良的嗜好和习惯,她曾使波德莱尔过一种地狱般的生活。可是她大而黑的双眸,她富于性感的嘴唇和身材却是波德莱尔的灵智之源泉。

波德莱尔对于女性的态度是官能的——美丽的面孔,头发的芳香和衣裾的蹁跹都强烈地刺激他。他对爱情的歌颂也是肉体的,他认为女人只是男人犯罪的同谋。假使他也曾偶尔描写圣洁而崇高的爱情的话,那只是当他描写的对象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时候。

波德莱尔生性爱美而且毕生致力于美的探求。他讲求服装的华丽、酒肴的精美、写作的完善,而且爱谈吐惊人,因为他觉得美和奇异是不可分离的。有时,由于他对事物的厌恶与憎恨,他的作品表现一种冷酷而凄厉的美。

波德莱尔是勇敢的,他虽然一度奢华,可是由于他的挥霍而倾家荡产。在贫病无告的日子里,他胆敢面对现实,指谪自我的弱点与错误,且以不朽的诗歌美化他的罪孽。他心目中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他所憎恨的带着丑陋的现实,一个是他借缪斯的翅翼而能达到的众星之国度。

在宗教方面,波德莱尔也是虔诚的。虽然他有时歌颂撒旦,可是那并非由于他侮蔑造物主,而是由于他蔑视上帝所创造的人类。他觉得人是虚伪的,而庸俗之徒利用上帝制造种种枷锁以扼杀天才。为了表示反抗,他故意向撒旦看齐,所以他曾写过撒旦之颂歌。然而在亵渎圣灵的诗里,他的目光依然仰视上帝。

1857年,《恶之花》出版后被视为有伤风化的作品。除法庭判决罚款三百法郎之外,尚有六首诗被禁。由于精神上的打击、经济上的压迫和健康道上的多岐,波德莱尔对巴黎深感厌倦,于是去比利时作了一次旅行,希望能靠演讲维持生活,而他在比利时又遭受一次失败。

1866年,他在Saint Loup教堂中突然患了瘫痪症,直到临终之日这个曾发明最美好的词句的诗人哑不能言。他在四十六岁的时候便与世长辞。他曾说过他有生之初便是一个被判罪的人,这句话不是没有理由的。

现在我愿意从道德上、艺术上,并以中国读者的观点来探讨《恶之花》的价值。

波德莱尔说过:诗的命运是伟大的。无论是伤感的或欢乐的,诗有它内在的乌托邦。在囚人的眼中,诗是反抗;在病人的眼中,诗是良剂;在陋室中,诗是豪华的陈设——不论何时何地,诗总是在打抱不平。如此说来,我们不应戴着道学家的眼镜来批判《恶之花》,既然诗有内在的崇高功能,它解除痛苦,使人向上,凡是读过诗的人都不会否认这一点。

就艺术观点而言,《恶之花》实在是新奇独特而有力的作品。尤其是对于习惯了温柔敦厚的中国古典诗歌的读者,《恶之花》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中国古诗的纤丽、婉约和波德莱尔的诅咒、唾骂,恰是一个强烈的对比,无疑地他会给我们一种新颖的感觉。

波德莱尔有别于中国诗人,但他也和他们有着如下共同之处:

一、中国古典诗人讲求“最高的境界”,这正符合波德莱尔所说的“诗只是人类对一种崇高的美的追求”。

二、自《诗经》而下,象征一直在中国诗里占着重要的地位。而波德莱尔在《猫》一诗中便是用比兴方法,借猫来象征女人的微妙与神秘。

三、在中国,诗几乎是一种宗教的启示;我们透过诗歌聆听鸟语,闻嗅花香,感觉到未知的神秘之“在”,以及人与自然的契合。而波德莱尔也曾说过:“一个诗人该有权利说:我曾以如许崇高的职责加于自身,我的功能乃是超人类的。”

胡适之先生在《文学改良刍议》中说过,文人不该作无病呻吟。我觉得《恶之花》中最可贵的便是真的表现。波德莱尔曾身经一切痛苦,他的呻吟是真切的,是灵魂的呐喊。他在痛苦中创造伟大与不朽。

作为人类的我们,有缺陷,有长处,有欢乐,有悲哀。我们深知善之可贵,有时却不可抗拒地有一种为恶的欲望,以致被恐惧和矛盾所纠缠。若此,我们不仅觉得波德莱尔是一个受着折磨的灵魂,一个罪恶的牺牲者,一个被生之苦恼所啃食的人,而且也是我们的一个弟兄——他透过身经的痛苦与绝望、愤怒与憎恶,为自己也为我们说着一种普遍的、永恒的语言。

我也不忘记说,“五四”时期的诗人姚蓬子和现代诗人覃子豪、纪弦先生等,都十分钦慕波德莱尔。

◇祈 祷

荣耀颂赞归于你,撒旦,在高高的天上,

你曾在那儿统治,或在深邃的地府,

你在那儿默然冥想,于退败之后。

让我的灵魂有朝憩息于你身旁,

于智慧树下,当它的枝叶

散布于你的额上,宛若在一个新的殿宇之中。

◇秋之歌

不久,我们将沉入黑色的寒冷。

别了,短暂的夏之明灿!

我已听见槁木坠落,以肃杀之冲击,

于院中的石子路上。

整个的冬将深入我的体躯:愤怒、憎恨、

战栗、厌恶,艰难的、被强迫的工作。

如极地阴府中的太阳,

我的心将是一个红色的冰凉块垒。

我战栗地聆听萧萧落木,

磔架的构筑也没有如此低沉的回响。

我心如一个斜塔,

倒塌于沉重而不休止的锤击之下。

聆听这单调的冲击,

我仿佛觉得有人在急促地钉着一具棺木。

为谁?——昨天是夏,而秋季已临!

这神秘之音宛若骊歌。

◇仇?敌

我的青春只是一场暴雨,

处处有阳光穿过。

雷霆和骤雨曾如此猖獗,

园中只剩下少许红鲜果。

如今思维之秋已经来到,

我需要使用铲与耙,

重新收拾泛滥的土地,

洪水曾挖掘洞窟,巨如茔墓。

谁能知悉我所梦想的蓓蕾

可否觅得滋养的神秘之粮,

在那被冲洗如沙岸的地上。

啊!痛苦!啊,痛苦!时间啖食生命,

而啃蚀我们的心的仇敌,

滋生茁壮,用我们失去的血液。

◇醇酒之灵魂

一个夕暮,醇酒在瓶中吟唱:

人啊,贫乏的,亲爱的人,

自玻璃监狱和红色的火漆之下,

我向你倾注一支温暖的歌。

我知道在燃烧的小山之上,

需要几许辛劳、血汗和阳光,

使我获得生命与灵魂,

而我不是忘恩负义者,也不怀恶意。

我感到无限的欢欣,当我坠落

于一个被工作耗损的人的咽喉。

他温暖的胸臆是一个温甜的茔墓,

我在其中比在寒冷的地窖里更为悦乐。

你可听见星期日回荡的歌声,

啾鸣于我战栗之胸臆的希望?

将肘子放在桌上,将衣袖卷起,

你会颂扬我,你会悦乐。

我点亮你狂喜的妻子的双眸,

我赋予你儿子以力量,以红颜。

为那脆弱的生之运动员,

我将是使决斗者的肌肉坚实的油。

我是永恒的播种者撒下的名贵种子,

我是灵芝,落入你心,

俾诗歌自我俩的爱中诞生,

且升向上帝,如一朵稀有的花。

◇幽?灵

如有猛兽之眼的天使,

我回到你的闺房。

无声地,随着夜的阴影,

我轻轻地走向你。

我将给你,黑发美人,

冷如月亮的吻,

和那沿沟匍匐的

蛇的抚摸。

当苍白的黎明来到之顷,

你会发现身旁无人,

而且冰冷直至夕暮。

别人统治你的生命和青春,

以温柔,

我欲统治,以恐怖。

◇鸱?鸮

在水松之蔽荫下,

鸱鸮成行地罗列。

如奇异神祇,

它们沉思,眼中红光灿然。

它们木然伫立,

直到忧郁的时辰,

那时幽暗将摒拒太阳,

且弥漫于大地之上。

它们的姿态

以处世之道示予哲人:

需要畏惧动乱。

沉醉于一个游走的影子的人,

恒常受到惩罚,

因他梦想着迁易境地。

◇情侣之死

我俩将有富于暗香的眠床,

深如茔墓的长沙发,

以及花架上为我俩绽开的奇葩

于更美的天空下。

我俩的心是两枚大火炬,

争相耗损其暖热,

且将双重光华,

映照于我俩的灵魂——那孪生镜。

一个由粉红及神秘蓝织成的夕暮,

我们交换唯一的一闪,

像一个长长的呜咽,充满惜别。

不久,一位忠诚、欢乐的天使

前来半启门扉,且重新燃点

暗淡了的双镜和熄灭的火焰。

◇午后之歌

你怀恶意的眉

给你一副奇异的容颜,

那是有别于天使的,

有惑人的眸子的妖妇!

我钟爱你,

我轻佻的爱人,

我可怕的、热恋的人,

以牧师崇拜偶像的诚虔。

沙漠和森林

使你茂密的辫结发出芳香。

你的面容

宛若谜语和奥秘;

芳香在你的肌肤上行走,

如在一个香炉的四周;

你像夕暮一般蛊人,

黑色的、温暖的水之女神。

啊!最强烈的迷药

不如你的娇慵,

你知道以爱抚

令死者更生。

你的臀部爱恋着

你的背脊和乳房,

你慵懒的姿态,

使枕垫悦乐。

有时,为了缓和

你神秘的愠怒,

你慎重地挥霍

热吻和咬啮。

我的黑发美人,你撕裂我,

以你的嘲笑,

复以你温柔如月的眸子,

置于我的心上。

在你的缎子鞋下,

在你如丝的脚下,

我放置我的欢乐,

我的天才,我的命运。

被你医治的我的灵魂,

你,光与色!

在我黑色的西伯利亚

突然爆发的暖热。

◇美的颂歌

你是来自幽邃的天空或出自深渊,

啊,美?你的目光,圣洁而邪恶,

倾注着恩惠和罪孽,

人们将你比作醇酒。

你的眸子蕴藏着落日与黎明,

你散布芬芳,如暴风雨之夕暮,

你的吻是迷药,你的嘴是酒壶,

它们使英雄胆怯,使孩子英勇。

你是出自幽暗的深渊或是自众星之国度下降?

被蛊惑的命运追随着你,如一猧儿。

你不经意地撒下欢乐与灾祸,

你统治一切而不负任何责任。

你在死者身上行走,你嘲笑他们,

在你美好的珠宝中有着恐怖,

在你廉价的饰物中,

有杀戮,爱恋地舞蹈于你傲岸的胸臆之上。

目眩的蜉蝣正飞向你,蜡炬,

它爆裂,燃烧,且说:祝福这火焰吧!

战栗的恋者偎依于丽人,

宛若一个垂死之人抚摸他的茔墓。

你来自天空或来自冥府于我何有,

啊,美!巨大的,可怖的,天真的怪物!

假如你的眼,你的微笑,你的足为我开启

我所钟爱而从未认识的无限之门?

你属于上帝或属于撒旦,于我何有?你是天使

或是妖妇

于我何有——眼如天鹅绒的仙女,

律动,芳香,光明,啊,我唯一的女王!

假如你减少宇宙的丑恶,减轻时间的重量?

◇异国的芳香

当双眸阖闭,于一个温暖的秋之夕暮,

我呼吸着你温暖的胸之芳香,

遂看见一个美好的岩岸伸展,

它被单调的太阳之火所炫照。

我看见一个慵懒的岛,

大自然赋予它奇树鲜果,

看见身体清癯而又健壮的男子,

眼睛直率得令人惊奇的女郎。

你的芳香将我导向那可爱的国度,

我看见一个帆桅众多

且因海浪而慵困的港湾,

当绿乌梅树的芬芳

浮游空中,使我的鼻孔膨胀,

且与水手之歌混合,于我心中。

◇飞 翔

于池沼之上,幽谷之上,

山之上,林之上,云之上,海洋之上,

于太阳之外,青空之外,

众星的边缘之外,

我的灵思,你敏捷地游移,

如在水波中搏击的泅泳者,

在深邃的太空,你愉悦地留下足痕,

以不容描述的男性之狂乐。

飞吧,远离病态的秽气,

将你自身在高空净化,

酌饮那充溢着晴空的火吧,

如酌饮纯洁的琼浆。

在烦闷与无边的忧郁之后

——它们使混沌之生活更为沉重,

那以健壮的翅翼

飞向明净太空的人,

那思维如百灵鸟一般

自由飞向晨空的人,

那翱翔于生命之上的人是幸福的

——他们易于谙悉花朵和无声万物的语言。

◇猫

来吧,我美丽的猫,来到我爱恋的心上。

隐藏你的指爪吧,

让我浸沉于你美丽的双目,

它们是金属和玛瑙的混合物。

当我的手指随意地爱抚着

你的头,你有弹性的背,

当我的手陶醉于

抚摸你荷电的身体的悦乐,

我便想起我的女人。她的目光,

一如你的,可爱的动物,

深沉而冷峻,割截如投枪。

从头颅直到脚趾,

一缕危险的幽香,

游走于她棕色的身躯。

苏利·普吕多姆(Sully Prudhomme,1839—1907)

普吕多姆是第一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1901)。他本来是一名工程师,由于李勒之影响,他首先写的是描写诗。他善于观察内心,以细腻的分析向我们叙说那易逝的欢乐和无缘无故的忧郁。

《裂瓶》是典型的巴那斯派情诗,描写失恋的感伤。作者用扇子比喻恋人的手,用裂瓶比喻受伤的心;扇子击破了花瓶,就像恋人的手撕碎了对方的心。诗中没有哭泣,没有铺陈,只有细致的描写,以表现花瓶破裂的过程。此外,诗中也没有“我、你、他、她”等字样,一切都用象征来暗示。

◇裂 瓶

由于一扇之击,

花瓶裂了,美女樱萎死其中。

扇击可能只是轻轻,

并无任何碰触之声。

而那细微裂痕,

日日啃食水晶,

以隐形而不确定的行走,

已慢慢绕瓶一周。

清水已流失,一滴一滴,

花液已枯竭;

尚无人知悉,

请勿触及,它已裂。

常常,被爱的手亦复如是,

触及心,使之受伤,

那心随即自行破裂,

爱情花也萎死。

在他人眼中,那心依然完整,

自己却感到细而深的裂痕

与日俱增且低声哭泣。

它裂了,请勿触及。

斯特芳·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

在象征派诗人中,马拉美是最晦涩的一位,因而他的作品也很少有中文的翻译。他是一个故意晦涩的诗人,对他而言,创造给予他的快乐大于对诗之本质的思索给予他的悦乐。

马拉美说:在日常谈话中,我们使用的字词是有确定价值的,如同货币一样;诗的语言难道也应如此庸俗吗?诗的目的在于表达意念。诗应具有符咒的力量,由音乐的语言和微妙的形象构成的诗具有魔术力量。为了飞翔,我们应该折断章句法的钻炼,获得字句的神奇价值。

◇显 现

月亮很悲戚。哭泣的天使们

梦着,手里拿着弓,在氤氲的花朵的静寂中

拉着欲死的梵阿铃。

白色的呜咽在花冠的蔚蓝上溜滑

——那是幸福的,你的初吻的日子。

我的冥想,爱虐待我的,

沉醉于忧郁的芬芳,

那是梦之采撷留给采撷它的心灵的芬芳,

没有惋惜,没有痛苦。

我徘徊着,眼睛盯在古老的柏油路上,

当你向我显现,微笑着,

头发里有太阳,在街上,在黄昏里。

我仿佛看见那戴着光辉的帽子的仙女,

那仙女曾在我美丽的童稚的睡眠上走过,

自她张开的手里

总落下一些纯白的芬芳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