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廷枢并没有因为自己是怡和洋行总买办的身份而有丝毫懈怠。广东商人的勤奋与精明,在他的身上一览无余。他非常清楚,旗昌的任何举措,对怡和的航运业务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今天让他大感奇怪的是,码头上正在上演着一幕与往常迥然不同的景象:大大小小的客商趋之若鹜,像潮水一样涌向设在码头旁边的揽载行。旗昌的趸船趸船:无动力装置的矩形平底船。固定在岸边、码头,以供船舶停靠、上下旅客、装卸货物。之中,顷刻之间就堆满了像小山一样的货物,驶向停泊在岸边的“湖广号”和“山西号”两艘货轮。
揽载行里的伙计们也四处出动,每人手里拿着一面铜锣,一边敲一边大声吆喝:“旗昌轮船运价大让利,凡长江沿线,均减至2两每吨……旗昌轮船运价大让利……”
唐廷枢随着川流不息的人流,向办理货运的揽载行走去。
一个小伙计光顾着吆喝,一不小心差点和唐廷枢撞了个正着。小伙计抬头一看,颇不友好地说:“唐老板,你怎么又来了?”
唐廷枢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怎么,这里指名道姓不让我来?”
伙计一拨拉脑袋:“那倒没有,只是俗话说‘同行是冤家’。”
唐廷枢说:“俗话还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伙计不耐烦地说:“大道理我讲不过你,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那边看。”说完,把脑袋往揽载行的方向偏了一下,又敲着锣继续吆喝起来,撇下唐廷枢不管了。
唐廷枢豁然一笑,毫不在意地往揽载行走去——他要探个究竟。
从揽载行出来,唐廷枢就站在黄浦江边,脑子里不停地思索着如何应对旗昌降价的办法。
江面上,一艘满载货物的轮船又驶出了码头。刺耳的汽笛声倏然响起,仿佛炫耀着自己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
与此情形截然相反的是闲置在黄浦港内的成百上千只中国帆船。由于长期没有营运,再加上风吹日晒,许多船体已经斑驳腐烂,黝黑的船舷就像遭遇过烈火的灼烤,早已辨认不出本来的颜色。江水涌来,船身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如同水中的浮萍一样,不知自己终将命归何处。
“救命啊!快来人呐……有人投江啦!”蓦然,江边传来一阵凄厉而急促的呼救声。最先闻讯赶到的是几位正在附近的帆船水手。
一个十六七岁拉黄包车的小伙子,惊慌失措地指着江心,对几个水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有人从那儿跳下去了。”
“啊?”众人朝车夫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只小帆船,由于无人驾驶,正在江里打着转。
“那是谁家的船?”一个五短身材的水手喃喃地问了一句。
“都他妈啥时候了,还问这个!快,救人要紧……”一个高个水手骂了一声,急忙跳入水中,向出事的地方快速游去。
矮个水手也忙跟着跑了过去。车夫见状,也顾不得扔下车子,继续拉着车子边跑边喊:“救人,救人呐……”
停靠在江边的几艘帆船也闻讯向出事的地方奋力划去。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落水的人捞了上来。见穿着打扮,是一个年逾六旬的老水手,此时正双目紧闭,黑黝黝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高个水手伏在老人胸前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就赶忙去挤压老人的腹部。老人嘴里不时有水吐出。由嘴角流过至颈后,与从身上淌下来的水一同汇聚在地上,形成一块大大的印迹。又过了一会儿,老人还是一动不动,高个水手缓缓站起身,黯然地摇了摇头。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人们已经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老水手的来历。
“这不是‘王信义沙船沙船:帆船的一种,也叫做“防沙平底船”。明、清时期是我国海区航行的主要海船。因其适于在水浅、多沙滩的航道上航行,所以被命名为沙船。厂’的老许吗?”
“好死不如赖活,有啥事儿想不开?偏偏要走这条路哇!”
“听说他们家的船行好些日子没开张了。东家发不出银子,家里揭不开锅,这日子还咋过?”
“我也听说他在外面背了一身的债,自己有病也没钱看,这一着急,估摸着就走了绝路……唉,今后这家里就剩下一个孤老婆子可怎么办?”
“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一位年约六旬、商贾模样的人,在几个水手和随从的引领下,拨开人群走了进来。这个人就是自杀水手的东家——王信义沙船厂的王永盛。
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老人,忙对左右的随从说:“快,快去找个郎中……”
一位掌柜模样的人弯下腰,用手探了探老人的鼻息,遗憾地对王永盛说:“东家,来不及了。”
王永盛皱着眉头,急得直跺脚:“这个老许,怎么这么糊涂?”
随行的一个水手,怒视着一艘刚刚出港的轮船,愤愤地指了一下:“还不是让这些洋鬼子给逼的!他们抢了我们的生意,让大伙儿没饭吃。”
“我们吃饭靠的就是船把式,如今洋人的轮船逼得我们走投无路,这日子没法过了!”另一个水手也跟着大声抱怨。
“走!咱们找官府评理去……让洋人的轮船滚出黄浦江!”不知谁喊了一声,顿时得到了众水手们的纷纷响应。
“对!走哇!找衙门讨饭吃去!”人越聚越多,群情激昂,眼看场面即将失控。
“万万不可轻举妄动!”王永盛见此情形,急忙登上一块岸边的石头对众人大声喊道,“诸位,请先听王某一言。”
掌柜先生也急忙制止大家:“大家千万不要乱,我们东家有话要说。”
王永盛向众人一拱手,朗声说道:“沙船没有生意,我比诸位都着急。大家看看,黄浦江上的这些船,都烂成什么样了?这可是咱吃饭的家伙呀!不是跑烂的,而是被闲烂的。”
众人听罢,不免黯然唏嘘,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王永盛继续说:“大家都是船把式,曾经的长江是什么景象,你们也都见过。三千余号沙船满载货物一起畅行水中的场面,那是何等风光?而今,总共剩下不过四五百艘而已。敝号也经营惨淡,生意破败。最让人不能容忍的是洋人的轮船本来就比我们快,但运费多少还比我们略高,虽说咱是举步维艰,但多少还能吃到点残羹剩饭……可就在今天,他们居然把运费降到了2两银子,这分明就是没给我们留活路哇!诸位也看到了,我们家的伙计被逼得走投无路寻了短见,大伙可能会怪我亏欠了伙计,但我也实在没法子啊!”
人群中又引起一阵骚动。
王永盛忙摆了摆手说:“衙门要找,该讨的也一定要讨回来,但不能乱哄哄的没个章法。我们要是今天就这么去了,衙门会说,你们这是请命还是要造反?诸位,咱们一定要先好好合计合计,不能轻举妄动啊!”
人群平静了一会儿,不知是谁说了一声:“那我们就全凭王老板出头,替我们做主吧,你们说怎么样?”
“对,东家和我们是一条心,我们就请东家做主……”众水手纷纷响应起来。
王永盛一挺胸膛,对众人抱拳道:“难得大家瞧得起我!王某打算联合上海十大沙船业主一起上书,向官府讨个说法……是死是活,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好哇!”
“对,我们就听王老板的!”
不大一会儿的工夫,聚在一起的人群逐渐散去。几个王永盛船号里的伙计,找来一块破旧的帆板,面色凄然地把老许的尸体放在上面抬走了。
唐廷枢默默无语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他刚才目睹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客商们都在使用快捷、安全的轮船,谁还会再去雇用费时耗力,价格又不菲的沙船?这样一来,靠沙船为生的人们又该如何过活呢?”他的头脑中,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唐廷枢的心里极为矛盾,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间接的杀人凶手,一种莫名的悲凉油然而生。他记得,小时候在教会学校读书时,洋人牧师告诉他:“我们的心里要充满自由、平等、博爱……”可如今他所看到的,却是桎梏、歧视和苦难。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之所以投身航运业,就是因为“不平等”三个字。
那一次,他和朋友一起乘坐省港澳公司的轮船去香港。行至途中遭遇风暴,为了躲避飓风,再加上船上的淡水本来就有限,于是船上就给每位乘客限量提供约一磅的淡水。每天的饮用、洗漱都包括在其中。谁知这艘船上运载了上百只羊,它们饮用的淡水却是不限量的。人的待遇尚且不能和牲畜平等,这不禁让唐廷枢愤怒到了极点。
到了香港之后,他便立即筹集了10万两股本,先租了两艘轮船,往来港、沪之间营运。而且向外界告之:所有乘客,不论华洋、贫富、男女、官商,一律平等对待。
洋商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如果仅仅是为了生存,人与人之间就要争斗,就要互相残害,那人和禽兽还有区别吗……
唐廷枢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怡和洋行那座砖木结构的洋楼门前。他刚进了走廊,就看见自己的同乡买办林钦正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景星唐廷枢,号景星,广东香山人。曾参与创办近代中国第一家保险公司——保险招商局;第一家大型新式采煤企业——开平矿务局。,我正四处找你呢。”林钦也看到了唐廷枢。
“唔。”唐廷枢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
“你怎么了?”林钦提高了说话的声调。
“没什么。”唐廷枢定了定神说,“找我什么事?”
林钦说:“今天不知怎么了,一早还有些零星托运的客商,可从晌午一直到现在,竟然一个人影都没见,你说怪不怪?”
唐廷枢苦笑了一下:“旗昌把运费从75两一下子降到了2两,咱们这要是还有人,那才奇怪呢。”
“什么!”林钦的嘴里顿时像被塞了一个鸡蛋,“2两?他们疯了不成?”
唐廷枢说:“你去看看吧,他们的码头上敲锣打鼓跟过大年似的。咱们的那些老客商,差不多有一多半全在那儿呢。”
林钦听了之后,狠狠地说:“好你个旗昌,光天化日之下,抢别人的生意还抢得这么明目张胆……我这就去找他们。”
唐廷枢急忙拦住:“千万不要生事。人家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折腾,这个理怎么说,他们都说得通。”
林钦涨红着脸说:“这不是明摆着挤兑咱吗?连声招呼都不打,一下子把运费降到了底,我看就是成心跟咱过不去。”
“不管他跟谁过不去,咱的生意还得照旧做。”
“一个客人都没有,还怎么做呀?”林钦的脸上浮现出深深忧虑,“才第一天就这样,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唐廷枢略微沉默了一下,问道:“约翰逊来了吗?”
林钦说:“来了。你们还是赶紧商量一个法子吧。我先走了。”
唐廷枢点了点头,二人便各自转身走去。刚走了几步,唐廷枢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叫住了林钦,然后快步走上前说:“帮我办件事。”说完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张100两的庄票,递给林钦:“王永盛的沙船行有个姓许的老水手今天投江了,把这个交给他的家里人。他们要是问起来,不要提及我。”
林钦迟疑地说:“江浙商帮处处与我们为难,我担心……”
唐廷枢长出了一口气:“用不着计较那么多,我就是想图个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