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焌光从座位上起身说:“让我来告诉二位,谁的船坚,谁的炮利,公理就在谁那边。中堂何许人也?尚且腼颜忍忿,曲与周旋,为的是什么?是唯恐两国兵端一开,又不知有多少生灵为之涂炭。虽愤恨填胸,也不得不坚忍求全。”
徐润愤懑地长出了一口气:“依竹儒兄之意,难道就这么算了?”
冯焌光来回走了几步说:“朝廷既已准了李中堂抚恤难属的奏折,使生有所养,死有所慰,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怡和的赔偿虽不能足数,可咱拿到手里的钱却是实实在在的。他少一分,我就多一分,要是真把他们逼急了,恐怕就什么都拿不到了。”
冯焌光说完这番话,复又坐回到椅子上,语重心长地说:“眼下边境诸多事端突起,我们与西方各国的关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奉劝二位,凡事以大局为重,能忍则忍。”
“竹儒兄能说出这番话,就是没拿我们当外人。我们回局中与其他董事商议一下,然后再给竹儒兄回话。”唐廷枢朝徐润使了一个眼色,然后起身拱手说,“无论怎样,廷枢都代表招商局感谢竹儒兄,为此事殚精竭虑,奔波操劳。”
“这个‘谢’字可万万不敢当。”冯焌光也站起身,叹了一口气,“二位能体谅我的难处我就心安了。”
唐、徐二人走到衙门的大门口,徐润问道:“这事真的就这么算了?”
唐廷枢沉吟道:“官司看来也只能打到这个程度了。冯焌光从官而言,似已尽力。但从你、我为商而言,这仗却依然可以打下去。”
“我懂你的意思。”徐润示意唐廷枢边走边说,“我们多揽一分客货,他们便少一分。如此,积少成多,集腋成裘,让我中土利源不向外流,即是将这场讼事继续下去。”
唐廷枢说:“先不必谈什么大局,我们只管克尽己分便是了。”
“如今唯一让我略感欣慰是:约翰逊设下的这条毒计并没有达成他的目的。”徐润眼里倏然闪过一丝坚定的神色,“‘福星号’的船本是10万两,其毁没的损失我已从保险招商局募集的股本中支取8万两。再加上怡和的赔款,我们的损失便寥寥可数了。”
“保险招商局一开,我们就可承保全部局船,每年能节省大笔的保费。”唐廷枢稍作盘算,“试想,价值10万两之船,每年保费至少支出1万有余。若以十艘船为例,年终平安无事,便等于赚了一艘新船回来。保险招商局之设,真是了却我的一块心病。”
徐润点点头,话锋一转问:“对了,你准备何时动身去开平?”
唐廷枢说:“就在这几日。局中事务就都托付给你了。”
“放心吧,有什么事我会及时与你书信联络。”
唐廷枢复又叮嘱道:“芝楣刚刚过来,虽然对局务还尚需熟稔,但此人才智练达,心思缜密,我不在这段时间,遇事你们要多商量。杏荪虑远谋深,人脉宽广,若有窒碍棘手之事,要多求教于他。”
“放心吧。我记下了。”
正当约翰逊为汇丰银行抢了自己与胡雪岩之间的生意,以及为支付“福星号”的赔偿金懊恼的时候,卜加士达带给他的这个消息却又让他为之一振。
“这个消息准确吗?”虽然卜加士达说旗昌要退出航运业,可约翰逊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千真万确。是福士亲口告诉我的。”卜加士达一本正经地说,“美国的内战刚刚结束,现在百废待兴。旗昌的股东们一致认为:与其在中国冒险竞争,还不如在国内投资更安全。”
约翰逊不动声色地说:“我十分感谢您能为我带来这个消息。但很遗憾,我对它却并不感兴趣。”
卜加士达说:“旗昌的经营虽然出了点小问题,但谁都不能否认,到目前为止,它仍然是中国最大的轮船公司。无论是贵行、招商局还是太古,谁拥有了它的产业,谁就会成为这个行业里的第一。”
约翰逊起身给卜加士达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怡和是一家务实的公司,从来不贪图这种虚名。”
“谢谢。”卜加士达伸手接过,目不转睛地盯着约翰逊,“您难道真的就不想听听旗昌开出的条件吗?”
约翰逊像往常一样,敲开一个生鸡蛋倒在玻璃杯里,一边习惯性地摇晃,一边不以为然地说:“眼下这个时候,他们显然不会狮子大张口。”
卜加士达喝了一口咖啡说:“全部的轮船、码头、船坞,包括他们的房产和铁厂总共开价250万两。”
约翰逊心中一喜,他非常清楚,旗昌全部的资产应该在300万左右,目前这个价格的确没有太大水分,更何况这只是第一次报价,自然还会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可他表面上却故作惊讶地说:“250万!?我看福士先生是根本就没打算卖掉旗昌。”
“您是说……价格高了?”
“不是高了,而是高得离谱。”约翰逊一口喝下杯中的生鸡蛋。
“您看看这个。”卜加士达从自己的公事包里掏出一张《旗昌洋行代理上海轮船公司财产估价单》递给约翰逊,“这上面的统计数字很详实,您看第六行‘总计规元290万803两6钱3分’。再往下,有每一个单项的统计数目。”
约翰逊接过,大致地浏览了一遍说:“这种统计的真实性,只可作为一个参考。如果我们要购买的话,会邀请专业的评估机构,对他们的资产进行准确地评估。”
“我认为,在真实性方面不会有问题。”卜加士达又喝了一口咖啡,“到时您可以清查他们这些年来的账册,这些内容在短期内是无法做假的。”
“卜加士达先生,我在想另一个问题。”约翰逊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克锡先生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现在还没想好,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而去打扰他。”
卜加士达放下咖啡杯,笑笑说:“您的思维可真是够跳跃的。”
约翰逊故意苦笑着说:“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如果不能按照老板们的喜好做事,就算累死了也得不到你想要的那些。”
约翰逊是想利用旗昌董事们急于回国的心理,先拖延一段时间,而以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坐等对方的降价。
卜加士达想了想,然后站起身,礼貌地说:“您说得很对。那就请您再考虑一下,我会很耐心地等候您的消息。”
“好吧。我送您。”
上海太古洋行。威廉·兰和晏尔吉也刚刚送走福士。
他们先是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便决定把郑观应和原旗昌的总船长,现已加入太古的麦奎因找来,大家共同商议:是否并购旗昌?
“天呐!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昔日不可一世的航运巨无霸,竟然搞到了要贱卖自己的地步。”麦奎因听完了晏尔吉的叙述,便哈哈笑着说,“买不买下旗昌,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现在旗昌的船队跟我原来管理的时候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他们那些船长的脾气、秉性,还有每个人的爱好我都了如指掌,每座码头、栈房我几乎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晏尔吉说:“从轮船本身而言,他们大多还是那些旧式的木质轮船,这是我们需要考虑的。”
麦奎因说:“这不需要担心。我们可以把旧式轮船投入到近江、近海的航运;把公司现有的轮船转向远洋航线;在三年之内,逐步淘汰掉旧式轮船。”
“陶斋,你觉得怎么样?”威廉·兰问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郑观应。
郑观应皱着眉头,表现出一副十分痛苦的表情说:“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威廉·兰和晏尔吉对视了一眼:“我建议你应该去看看医生。”
“谢谢。我这点小毛病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那你就先回去吧,好好休息。”威廉·兰目送郑观应出门,眼里不禁闪过一丝狐疑之色。
室内稍稍沉寂了一会儿,晏尔吉又重归正题:“要是能并购旗昌,无论对眼前还是长远都有很多好处。第一,少了一个对手;第二,我们的实力倍增,优势更加明显。如果兼并成功,他们的码头、房屋、水上水下,本地外埠的资产全部为我所有,地利的优势是不可再生的,更不是光有钱就能办到的。”
麦奎因略带忧虑地说:“要是让招商局和怡和抢了先,我们恐怕就要有麻烦了。”
“你们说得对。”威廉·兰点点头,紧皱着眉头说,“可250万两对于我们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晏尔吉说:“要不这样,我和陶斋先估算一下他们的资产总值。不可能他们要多少钱,我们就给多少钱。”
威廉·兰老练地说:“以我的经验,就算再低也绝不会低于200万两。我们的钱全都投在了轮船和仓栈建设上,现有的流动资金不过十几万,这让我们拿什么去买呢?”
晏尔吉沉思了片刻说:“您应该先去征求一下斯怀尔先生的意见,告诉他这件事对太古的重要性,或许他会想办法的。”
“我一会儿就给老斯怀尔发电报。”威廉·兰点燃了一支雪茄烟,抽了一口,缓缓地说,“并购旗昌的200万对于怡和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我们两家在短期内恐怕都很难解决。老斯怀尔远在英国,我们不能消极地等待他的回信,而是应该主动做点什么。我想到一个办法:针对怡和,拿出一个合作方案,主旨是:我们两家共同出资并购旗昌,然后合资成立一家新公司。这样做可以达到两个目的:第一,如果怡和有单独并购旗昌的企图,这就是我们的一个缓兵之计,希望可以借此拖延一点时间,为老斯怀尔筹款创造更加有利的条件。第二,如果他们真有意向同我们合作,我们就可以化虚为实,两家合力完成这个并购计划。当然了,如果老斯怀尔不同意这项并购,那这一切就变得简单多了。”
“这个计划简直是天衣无缝。”晏尔吉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胜利的喜悦,可倏忽之间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略有些不安地问,“您认为招商局真的会不知道这件事吗?他们万一要是介入的话,我们该怎么办?”
威廉·兰稍稍思忖了一会儿说:“我想,福士说得对——他们根本不具备并购旗昌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