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观止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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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宋文(8)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10],灌婴连兵数十万[B11],以决刘吕之雌雄[B12],又皆高帝之旧将[B13],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萦纡郁闷,趣然有远举之志[B14]。其后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B15],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B16]。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B17],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B18],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注释】

[1]贾生:即贾谊。[2]愚:我,谦称。[3]汉文:汉文帝刘恒。[4]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5]庶几:也许可以,这里表示希望。[6]冉有:名求,字子有,孔子的学生。[7]子夏:姓卜,名商,子夏是字。孔子的学生。[8]昼:齐国地名,故地在今山东淄博一带。[9]公孙丑:孟子的学生。[10]绛侯:即周勃。秦末汉初沛(今江苏沛县)人。随刘邦起义,汉初封绛侯。[B11]灌婴:秦末汉初人,在楚汉相争中立功,汉初任车骑将军,封颖阴侯。与周勃等平定诸吕作乱,拥立文帝。[B12]刘:指刘邦子孙。吕:指吕后子侄。[B13]高帝:指汉高祖刘邦。[B14]趣(tì)然;跳跃的样子,这里指心情激荡。[B15]天绝:短命而死。贾谊死时年仅33岁。[B16]遗俗:超越世俗,意思是与世俗不合。[B17]苻坚:东晋时期前秦皇帝,建都长安。王猛:字景略,家境寒微,初隐居华山,后受苻坚征召而出,任中书侍郎,极受宠信。[B18]狷(juādn)介:孤高,洁身自好。

【译文】

要有才能不难,要使自己的才能得到运用才是真正困难的。可惜贾生具有辅佐帝王的才能,却不能使自己这种才能得到运用。

君子的目标远大,就一定要等待时机;要成就的事业伟大,就一定要能够忍耐。古代的贤人,都有可以成就功业的才能,结果却不能发挥出他们才能的万分之一,其原因,未必都是当时君主的过错,有的也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我看贾生的言论,如果照他所说的去做,即使是夏、商、周三代的清明政治又怎么能远远超过他?遇上汉文帝这样的明君,尚且还因为不被任用抑郁而死。那么,如果天下要是没有尧、舜,就始终不能有所作为了吗?孔子是圣人,周游列国,只要不是极其无道的国家,都想勉力扶助,希望有一天能实行他的政治主张。他准备前往楚国,先派冉有去接洽,又派子夏去说明自己的意思。君子想得到信用自己的君主,是这样的殷切。孟子离开齐国的时候,在昼这个地方滞留三晚才走,还说:”齐王大概会召我回去。“君子不忍心舍弃他的君主,是这样的情意深厚。公孙、丑问道:”老师,您为什么不愉快呢?“孟子说:”在当今这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能治好天下?我为什么会不愉快呢?“君子爱惜自己,到了这样的程度。这样还不被君主任用,然后知道天下果然不能有所作为,这就没有遗憾了。像贾生那样,不是汉文帝不能任用他,而是他不能利用汉文帝啊。

绛侯亲手握着皇帝的玉玺交给文帝。灌婴集结几十万士兵,来决定刘氏和吕氏的高下,他们又都是高帝的老部将,这种君臣之间互相信任的情分,又岂止是父子兄弟可比的呢?贾生,一个洛阳城里的年轻人,想使文帝一个早上就完全抛弃那班旧臣的老办法而和他谋划新的主张,这也太困难了。作为贾生来说,应该在上面得到文帝的信任,在下面得到大臣们的支持,像绛侯、灌婴那样的人,要从容地逐渐地和他们结成深交,使得天子不怀疑,大臣不妒忌,然后就能使整个天下都赞成自己想做的事,不超过十年,就可以达到目的。哪有在短暂的交谈之间,立即议论值得痛哭的天下形势呢?看他经过湘江时作赋凭吊屈原,愁思百结,抑郁苦闷,显示出隐居的打算。后来囚为过度伤心、哭泣,以至早死,这也是不善于在逆境中生存的人啊!一次建议不被采用,怎么知道就会永远不再被采用呢?不知道默默地等待时机变化,而自我伤害到这种地步。唉!贾生志向远大而度量太小,才能有余而见识不足啊。

古代的人,有超越世人的才能,就必定不合世俗因而给自己招来祸害。所以,不是聪明睿智、不受蒙蔽的君主,就不能完全发挥这种贤人的作用。从古到今,人们都称赞苻坚在草野中找到王猛,一时之间将那班老臣全都撇在一旁而和他商议国事。苻坚这么一个普通人居然夺取了天下的一半,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我非常同情贾生的志向,所以,详加评论。也使做皇帝的明白,得到贾生这样的臣子,就知道他有洁身自爱的节操,一不被任用,就会忧愁、颓丧,不能重新振作。而作为贾生一类人来说,也该节制内心产生的情绪啊!

晁错论苏轼

【导读】

这是苏轼对西汉景帝时著名大臣晁错的一篇评论。

作者对晁错的改革是同情的,对晁错的被杀也是惋惜的。但他认为晁错被杀的原因,不是由于袁盎的进谗言,而是”自祸“。抓住晁错当时对待吴、楚起兵所采取的措施进行分析,令人信服。作者特别指出,”立大事“要有政治预见性和妥当的处置措施;要有坚忍不拔的意志;在关键时刻要挺身而出,”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这些都是历史经验的总结。

文章以理论史论人,以人以史说理,环环相扣,结构缜密,是苏轼著名的史论散文之一。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于治平之安[1],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者之所能也。

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2],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3],谋弱山东之诸侯[4]。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之察,以错为之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5],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

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6],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7],亦未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8],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注释】

[1]狃(niǔ):习以为常。[2]循循:顾虑退缩的样子。[3]晁(cháo)错(前200—前154):西汉时期颖川(郡治在今河南禹县)人。[4]山东之诸侯:汉初封同姓亲属为王,地处崤山以东,所以称山东诸侯。[5]龙门:山名,在今山西河津县西北。[6]七国:指西汉王室亲族的封国吴、楚、赵、胶东、胶西、淄川、济南七国。[7]袁盎(?一前148):字丝,西汉时期楚人。[8]淬(cuì砌)砺:磨炼。

【译文】

天下的祸患,最难办的是表面上太平无事,实际上却有无法预料的忧患。坐在那里看它发展,而不想法解决,恐怕就会发展到不可挽救的地步。起来强行处理,那么,天下的人又会因为习惯于太平无事的安乐,而不相信我的看法,只有仁人志士英雄豪杰能够挺身而出,为天下的人冒大难,以求成就伟大的功业。这本来不是在短时期内勉强从事、苟且求取的人所能做到的。

天下太平,无缘无故地去引发大难的事端。我引发了它,我能够解决它,这样才能对天下的人有个说法。事到临头,却胆怯退缩而想避开,让别人来承担责任,那么,天下的祸殃,必定会集中到我一个人身上。

从前晁错竭尽忠心为汉景帝谋划,图谋削弱山东诸侯的势力。山东诸侯同时起兵,以诛杀晁错为借口,天子对此不能明察,杀了晁错向诸侯解释。天下的人都悲叹晁错因为尽忠而遭受祸殃,却不知道他本人有自取其祸的原因。

古代做成大事业的人,不但有超越世人的才能,还必须有坚忍不拔的意志。从前夏禹治水,开凿龙门,疏导黄河,让水流到海里去。在他的大功还没有建成时,也有洪水溃决奔腾横流的可怕危险。只是因为能够事前预料到它的必然性,事到临头而不畏惧,而是从容地设法解决它,因此能够达到成功的地步。

以七国的强大,却突然削弱它们,他们发动叛乱难道还值得奇怪吗?晁错不在这种时候献出自己的生命,为天下承当大难,从而控制吴、楚的命运,却拿出保全自己的计划,想让天子亲自带兵去打仗,自己反而在后方留守。况且,引发七国之乱的人是谁呢?自己想要求得名声,又怎么能够逃避祸患呢!权衡亲自带兵的极大危险和留守后方的最大安全,自己是引发大难的祸首,却选择最安全的差使,把那最危险的事留给天子去做,这是忠臣义士愤恨不平的缘故啊。在这种时候,即使没有袁盎,晁错也不能逃脱杀身之祸。为什么呢?自己想留守后方,而让人君亲自带兵,按情理来说,天子本来就难于接受了,因而极不同意他的建议。正因为如此,袁盎的话才能够在这中间发生作用。假使吴楚反叛,晁错能亲身承当危难,日夜训练。面对东方叛军,严阵以待,这祸难不至于牵累自己的君王,那么,天子将会依靠他,而无所畏惧,即使有一百个袁盎,能够找到机会离间吗?

唉!世上的君子,想求得不平凡的功业,就不要至力于谋划保全自己的办法。假使晁错亲自带兵讨伐吴、楚,未必不能成功。就因为他想保全自己的生命,而天子心中不快,所以奸臣才来钻空子。晁错用来保全自己的办法,正是他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根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