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光与静默(纪伯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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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诗(2)

爱情的欢乐是留存不久的幻觉,

爱情的美是不会长在的影子。

爱情的山盟海誓是美丽的梦,

健全头脑醒来之时随即消逝。

思念陪伴我熬过多少夜啊,

我望着它以免进入梦境。

钟情的幻影守护着我的床榻,

不住地说:“不要靠近!睡觉犯禁!”

病魔在我耳边低声细语道:

“欲交欢者,便不会抱怨疾病。”

那些日子已经成为过去,我的眼哪,

高兴吧,你终于可以迎接睡眠幻影。

心灵啊,你千万可要小心呀,

切莫提及那个时代及其中事情。

当微微晨风吹起的时候,

我欣兴不已情不自禁舞蹈翩跹。

当天上的云朵将雨洒向人间时,

我把雨水当成美酒忙将杯子斟满。

当圆圆的月亮升起在天际之时,

她在我身边,我便喊:“圆月不觉羞惭?”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昨天,

昨天的一切都像雾霭一样消散。

司遗忘之神抹消了我的过去,

一口气松开了友爱的情结谊缘。

同胞们,如果苏阿黛姑娘来了,

向青年们打听一位悲伤的钟情汉;

请告诉她,彼此相互疏远的日子,

已经熄灭了我心中的那种火焰。

红红的炭火已经被灰烬遮盖,

淡忘之神已将泪痕擦得净干。

她若发怒,你们千万不要生气;

她若哭泣,你们尽管好言相劝。

她若笑了,你们不要觉得奇怪,

因为这在所有恋人中常见不鲜。

但期我能知:过去的能否回来?

已经离去的情人、好友能否复返?

我的灵魂能否睡后醒来?

九月能否领悟春季的歌声,

秋叶的飒飒声能否传到它的耳边?

不!我的心是不会复活的,

不!娇枝儿也不会冷绿颜。

花儿被镰刀刃削过之后,

收割人的手不会再使其复原。

我的肉体里的灵魂已经衰老,

除了岁月的幻影什么也看不见。

如今只有依靠耐力的手杖,

我心中的里程才能得到伸延。

雄心壮志已使我腰疼背弯,

而我自己尚未到不惑之年。

那是我的情况。拉结说:

“他怎么啦?”告诉她:“情疯。”

她如果问:“他的病能否痊愈?”

你们就说:“只有死神能祛除他的病。”

小溪这样说

我缓步行走在山谷之中,

晨曦宣告永恒存在秘密。

忽见小溪在干河床上流淌,

只听它边呼边说边唱:

生活并非舒适欢娱,

生活是理想与向往。

死亡并非悲歌哀乐,

死亡是疾病与绝望。

智者并非在于言语,

秘密在言辞下隐藏。

伟人并非在于地位,

无视权势方享荣光。

高贵者不在于祖宗,

贤多命丧先人手掌。

戴镣铐者并不卑贱,

镣铐比项链更辉煌。

幸福并不在蜂蜜里,

天堂只在健全心上。

折磨并不在地狱中,

心空虚与地狱等量。

房地产并不是金山,

多少富豪沦落流浪。

贫穷者不是低贱人,

世财无非面饼衣裳。

俊俏决不在于容貌,

高雅乃心灵的闪光。

完美不属于纯洁者,

也许功在罪中寓藏。

那条小溪说出这些话,

好让左右石头聆听细想。

也许小溪说出这些话,

恰道出了大海秘密的一桩。

心灵啊

心灵哪,

假若我无欲追求永恒,

便不去领悟世代唱出的曲子,

而会强行结果我的现在,

让我表征化作坟墓掩藏之秘。

心灵哪,

假若我未用眼泪浴身,

或没用疾病魔影点眼,

我便会盲目地生活,

映入眼帘的都是胜利,

而看到的只有黑暗容面。

心灵哪,

生活只是如时而降的长夜,

每每以持久的黎明告终。

在我心中的干渴里,

醴泉存在确有实证,

死神水罐亦有慈主善公。

心灵哪,

如果愚昧无知者说:

“灵魂似肉体,一去不复归。”

请你对他讲:

“百花均凋谢,种子将留存。

此乃永恒之地。”

被遮掩的国度

看哪,东方已经透出黎明,

起来吧,让我们离开家园,

因为这里没有我们的亲朋。

花儿既不同于玫瑰,

又不同于秋牡丹、白头翁,

哪里还能期盼成长、繁荣?

满包新事的心哪,

怎可与一怀陈迹之心共溶?

听啊,晨光在高声呼唤,

让我们赶快跟迹追踪。

我们受够了黑夜的折磨,

它还竟以曙光先兆自命!

我们长久居住在底谷里,

两侧弥漫着愁苦的阴影。

只见绝望魔怪成群盘飞,

遮着谷腰就像鹫隼、猫头鹰。

我们喝着致病的溪水,

吃着含毒的葡萄又酸又生。

我们以忍耐当衣,衣却起火,

我们只得以灰烬遮身护胸。

我们以忍耐当作为枕头,

刚刚躺下,枕却化为荆棘。

自古被遮挡的国度啊,

我们怎样寻你,沿哪条路前行?

难道有荒原、高山阻隔,

谁又能够作向导引路登程?

你是人们心中不可实现的愿望,

还是人们眼前的海市蜃景?

莫非你是蹒跚在人们心灵的梦,

醒来之时梦境便消逝一空?

难道你是漂浮在夕阳下的彩霞,

旋即沉没在黑暗海洋之中?

思想的国度呀,

崇拜真理和纯美的摇篮,

无论驾车乘船,还是骑马坐驼,

我们都无法寻到你的身影。

你不在天南,不在地北,

你不在西,也不在东;

你不在天上,不在海里,

你不在平原,也不在崎岖山径。

你是人们灵魂里的光与火,

你是我的心脏,跳动在我胸中。

老年人的烦恼

爱情的时代啊,青春已逝,

华年就像淡影悄然消失。

过去酷似字迹被从书中抹掉,

而那字迹由幻想写在湿旧羊皮纸。

我们的岁月变成了折磨人的绳索,

纵有欢乐也少得可怜至极。

我们衷心热恋的已绝望离开,

我们梦寐以求的已遭厌弃。

我们昨天痛惜的已成过去,

仿佛夜里的梦晨至即止。

爱情的时代啊,希望心灵永恒,

难道无须记住履行誓言?

君可见小憩抹去唇上的吻痕,

而玫瑰色面颊对唇早已厌烦?

君可见厌恶之情正接近我们,

使我们忘记交欢醉意与推却思恋?

耳朵本能领悟黑暗呻吟与静寂歌唱,

莫非死神能使之失去灵验?

眼睛本能看到坟墓中隐藏的秘密,

难道坟墓能够盖上二目的眼帘?

掌酒人手中的杯盏像火炬一样闪光,

我们何止喝过万盏千杯!

歌唱者的唇间集聚了温柔的歌,

我们曾经从中领略过多少意味!

我们曾经欣咏过多少诗篇,

就连天上繁星也听到了心灵声微。

那过去的日子就像繁花,

随着雪片从冬翁之胸纷纷落坠。

世代之手精心玉成的一切,

旋即被蛮横之掌偷偷劫毁。

假若我们早已觉醒,

绝不会让一夜在困倦与睡眠间空过;

假若我们早已觉醒,

绝不会让一时在空虚和失眠间徘徊;

假若我们早已觉醒,

绝不会让一刻爱情时光白白走失。

我们现在已经明白,

可惜怒神已喊“起来,快走!”

我们已经听见并且记得,

坟墓在高声呼唤:“来呀,请进!”

我的心呐,凭主起誓

凭主起誓,我的心呐,

掩藏住你的所爱;

对以为你有图谋之人,

你千万不要诉说什么!

泄密之人,如同傻瓜。

沉默保密,尤适爱者。

凭主起誓,我的心呐,

如若有人向你探问:

“何事使你感到烦恼?”

你千万不要回答什么!

若有人说:“所爱何在?”

“新恋非我!”佯装快活。

凭主起誓,我的心呐,

掩盖住你的悲伤;

须知令你疲惫不堪的,

正好能使你恢复健康。

爱在灵魂,如酒在杯;

看去似水,内藏灵犀。

凭主起誓,我的心哪,

掩饰住你的苦辛。

即使海啸天塌,

你仍会安然无恙。

夜之歌

夜深沉,多么寂静,

夜下藏着几多梦。

圆月行,睁大眼睛,

着意探寻白日芳踪。

农家姑娘跟我来,

同访情人葡萄园。

葡萄汁多么新鲜,

借之浇灭思恋火焰。

田野里侧耳聆听,

夜鹰歌儿唱不停。

丘山冈垂起惠风,

轻飏直上飞入天空。

你别怕,我的姑娘,

繁星善封锁消息。

葡萄园里夜雾浓,

严严实实遮掩秘密。

姑娘啊,切莫害怕,

妖魔新娘居山洞;

躺卧中昏醉不醒,

几乎瞒过仙女眼睛。

妖魔王若经这里,

恋情依依不肯离;

他像我也是恋人,

怎肯吐露憔悴谜底!

大海

寂静夜里,

当人的苏醒蜷曲在幕帘后时,

森林喊道:

“我是力量,太阳使我从地心生出。”

然而大海默不作声,

暗自心想:“力量属于我。”

岩石说道:

“时代把我建成通往清算日的路标。”

然而大海一声不吭,

暗自心想:“路标属于我。”

风神说道:

“我多神奇,能将云与天分离开来。”

然而大海一声不响,

暗自心想:“风神属于我。”

大河说道:

“我多甘甜,能使干渴土地饱饮。”

然而大海沉静无声,

暗自心想:“大河属于我。”

大山说道:

“我挺立着,似星斗直立苍穹中。”

然而大海依旧平静,

暗自心想:“大山属于我。”

思想说道:

“我是国王,世上除我再无君主。”

然而大海沉睡不动,

梦中说道:“一切属于我。”

燕子

燕子啊,尽情歌唱吧!

歌声本是存在的秘密。

但愿我像你一样自由,

脱离樊笼无拘无束。

但愿我像你一样精神抖擞,

在山谷上空翻飞翱翔;

借浩瀚苍穹作杯盏,

痛饮光明酿成的琼浆。

但愿我像你一样圣洁,

像你那样心满意足喜气洋洋;

从容以待即将到来的一切,

对已经过去的不思不想。

但愿我像你一样美丽高雅,

像你一样容光焕发。

愿微风舒展我的上翅,

以便用露珠为之润色添华。

但愿我像你一样神思豪放,

自由遨游在高原之上。

让我放声纵情欢歌,

令歌声森林与云之间飞扬。

燕子啊,尽情歌唱吧!

替我驱除心底的惆怅。

你的歌声中别有余音,

音音声声均入我的耳房。

雄狮般巨人

黑夜里雄狮般巨人步履缓慢,

就像黑夜那样吓人惊魂。

他孤独无双地走啊走的,

仿佛大地只造就了他这位主君。

他踏起地上的尘土飞扬,

就像云端擦着废墟掠过。

仿佛他那巨大躯体,

用光、云和雾制成的衣裳裹着。

我问:“阻碍黑夜行进的幻影,

你究竟是人,还是妖精?”

他怒而答道:“我是天命的影子!”

声调里带着几分蔑视与嘲讽。

我说:“幻影啊,天命已经死去,

早在产婆伸臂抱起我那一刹那。”

他惶惶然道:“我就是爱情;

想得到生活须先得到它。”

我说:“不是的,而爱情是鲜花;

春花凋零之后,它再无希望活着。”

他大怒道:“我是恐怖死神!”

语气里饱含大海的喧嚣。

我说:“不!死神乃是黎明,

来时将睡梦中的人唤醒。”

他傲然说道:“我就是光荣;

谁得不到我会死在病中。”

我说:“不!死神乃是阴影,

在坟墓与殓衣之间蜷曲消散。”

他疑惑地说:“我就是秘密,

蹒跚在灵魂与肉体之间。”

我说:不!秘密被觉醒思想泄露,

它就像梦境一样去而无返。”

他不耐烦了:“问问我是谁足够了!”

我说:“难道多问也要受到责怨?”

他掩饰地说:“我就是你;

我的事,你既不要问天也不用问地!

你如果真想了解我,

一早一晚照照镜子足以。”

说罢他就像烟雾被风吹散,

顿时消失在我的眼前,

留给我道不尽的遐思,

从深夜一直想到晨光灿烂。

啊,我的心

凭主起誓,我的心哪,

你要伴陪着你的爱情,

还要好好隐藏住,

比对造物主的抱怨音声。

保守秘密,

本是情人们的保证;

秘密一旦泄露,

想念之情也便告终。

我是独醒人

当我礼拜祈祷的时候,

我的口里就有比祷词更美之快乐。

假若我要净化自己的心灵,

我血里的祭品便是至甜天课。

没有灵犀的人,

只能在我的话里见到愚昧和幻魔;

他就像沉睡山谷里的梦,

只有我是群山中的独醒者。

致与我为敌者

与我们为敌的人哪,

我们的罪过只不过是夜梦。

这是烈酒,无杯可盛,

怎可让责怨者饮用?

那是大海,涨潮使我们默不作声,

落潮应留在我们的笔墨之中。

你们总是恋恋不舍昔日,

我们向往晨光未显的来时。

你们沉醉在回忆及其幻象里,

我们追求希望的蜃景海市。

你们步履不离大地处处,

我们遨游天宇伴月移星弛。

听凭你们责怨、谩骂、诅咒、讥讽,

听凭你们向我们的岁月诉讼猛攻,

任你们施暴、倾轧、石击、十字架上钉,

我们的精神有不可欺辱的本能。

我们是从不倒转的星斗,

不论在光明里还是黑暗中。

若把我们看作天宇的缺口,

我们无法用话语弥封。

他们是我的民众

西方之女啊,

他们是我的民众;

你不会不晓得,

我是一位高贵百姓。

假若你已看到,

他们脸上蒙着悲苦面罩,

你应知道,

灵魂能够遮盖着微笑。

他们是我的民众,

跟随你走遍南北东西。

生者属于隐蔽的思想,

死者因为受了你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