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河山并没有爱上谁的打算,虽然表妹很热心,一个劲儿地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推不掉,就怏怏地去了一趟,好像开会列席,上班签到。
已经忘了是哪间茶馆了,只记得那天喝的是铁观音,茶香淡淡的。那个女孩叫小雯,说话细声细气的,他暗地里嘀咕了一句:“真是不比蚊子响啊!”因为这,他竟顺便记住了她的名字。
河山还是没有爱上谁的打算,一是他现在什么也没有,连住处都是公司的楼梯间,又矮又湿,要使了狠劲儿才塞得下一床、一桌。薄薄的门外,整日里有无数只脚上下往来,把他的午觉踩扁碾碎。他恨恨地骂,帝国主义的铁蹄!
再就是,那个叫小雯的女孩没有激发他太多的热情,她太平淡,平淡得一转身离开,他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
表妹不死心,隔几天就打电话游说一番。再后来,就不只是说说,她变着法子制造机会。
这天河山要表妹送份急用的资料,出门前表妹打电话说脑袋疼,只好交代小雯中午顺路送来。“真的顺路呢,小雯家就在附近。”表妹笑嘻嘻的。河山哼了一声回敬:“你真是脑袋疼吗,讲大话嘴巴就不疼?”
小雯很快到了,河山站在门口道谢,再打量一眼,她实在是个平淡的女孩。屋子太小,他没打算让她进去,小雯却细声细气地说:“我能喝杯水吗?”河山有些歉意,秋老虎的天气,女孩鼻尖上沁着汗,毕竟麻烦人家跑一趟,连口水都不请人喝,太说不过去。他有点尴尬地招呼她进门,这尴尬很切实,单身男人的宿舍常年都像抄家现场,河山把床上的衣服被子滚雪球似的一卷,空出一点坐的地方。然后是找水,他从来没烧过开水,嫌麻烦,就买整箱的纯净水,现在他翻来翻去却只有空瓶子,出了一身的汗,可就是那么巧,纯净水都喝完了。
小雯耐心地坐在那儿,很安静地等。河山窘迫地说:“你等会儿,我很快回来。”他去了只有两分钟,去楼下传达室讨了碗热水,真难为情,他连个像样的杯子都没有。回来一看,觉得屋里好像亮了些。
那是因为桌子,桌上原本横七竖八地挤着书、报纸、唱片、球拍、啤酒罐、塑料袋、吃剩的面碗,或许书报下面还压着某天失踪的一只袜子,河山心虚地想。而现在不同了,唱片在书上,书在报纸上,一摞整整齐齐地摆在桌角;空啤酒罐和剩面碗收到塑料袋里,扎紧了口放在门边;桌子擦过了,明亮开阔,黑色的笔架旁,赫然坐着一个红苹果,又光鲜又活泼。
小雯有点儿慌:“不好意思,我闲着就把桌子理一理,你不喜欢是吧,动了你的东西……”
河山忙把水端过去:“没关系,没关系,嘿,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卫生间大的地方,乱得像个狗窝。”他说着用手指指门楣,上面有他即兴自嘲式的几个字,“维生间”。“赖以维生的楼梯间,不比卫生间好多少。”他自嘲道。
小雯笑了,这女孩笑起来很温暖,像朦胧的晨曦:“没那么糟糕,至少是个自己的地方,你看,你的名字叫河山,河有水,山有云,不如就叫水云间?”
河山心里一动,嘴上却仍在笑她:“你们女孩子真浪漫,这样的屋子都可以美其名日,那这碗白开水不是也成了茶?”小雯飞快地回道:“就叫玻璃茶。”他们继续逗趣:“外面那水泥楼梯呢?”“就叫上下求索。”“大门口那个堆满垃圾的碎石坡呢?”“不妨就叫吉隆坡。”两个人同时笑起来,河山好久没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送小雯出门时,河山突然想起来:“对了,我桌子上那个苹果--”小雯笑:“噢,那是同事给的,我看放在那儿挺美的。”
晚上临睡前河山又想起这话,仔细看看,红苹果,黑笔架,甜美富足的香气,确实挺美的,他也就一直没舍得吃。
小雯再来的时候,除了捎来表妹交代的最新资料,手上还捧了盆植物。这次河山有进步,把屋子草草地收拾了一下,他见小雯踮着脚把那盆植物放在窄窄的窗台上,插嘴说:“恐怕会自费了你的好心,我没心思理它,更何况在这么个地方,不知何时就搬了。”小雯回头笑了笑:“自己住的地方,哪怕只住一天,也要好好过,就像家一样。”
河山的心又动了一动,他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很值得想一想,但是一群人正上楼,脚步踢踏着踩过他的屋顶,他皱着眉头叹气:“家?你听听,铁蹄下的家吗?”小雯竖了一根手指在嘴前,让他安静:“你换种想法听,来,我跟你打个赌,我猜刚才上楼的是个穿运动鞋的女孩,她今天的心情很不错!”河山又给她逗乐了。小姑娘挺有意思的,她就有这个本事,让你在百无聊赖里发现一些乐趣,这个她可一点儿都不平淡。
资料越送越多,两人也越来越熟,河山的“水云间”是一点一点地改变。有时候他自己都糊涂,什么时候多了个新暖瓶,柔软的鹅黄色;墙上挂了木框的版画,淡蓝色的江南水乡;他感觉到了一些细节的方便:牙签在玉米形状的牙签盒里,纸巾在森林小屋造型的纸巾筒里,所有的鞋刷鞋油都放在墙角的小盒子里,熬夜写稿的时候,拉开抽屉会有蛋糕和立顿绿茶茶包。而此时,窗台上那盆不知名的植物已经开了花,闲闲地吐着清香。他觉得很舒服,叫做水云间也好,他喜欢这个自己的地方。
他也喜欢她。他想,是的,这喜欢如朦胧的晨曦,暖洋洋的,和煦、温吞,但好像欠些火候。这个时候,卢璇出现了,她是那种漂亮热情的女孩,让人多看一眼就心跳加速。她爱上河山,就当着大庭广众嚷出来,同事们围着他们起哄,河山红了脸,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而小雯,还是一趟趟为表妹跑腿,一如往常地勤快妥帖。这天,河山摆了求人的笑脸:“小雯,我知道你最能干,这几天我出差,正好请你把水云间布置一下。”他取出备用钥匙和一叠钱,有点讪讪地说:“我有个女同事,下周会来做客。”
小雯愣了愣,马上好像明白过来似的“噢”了一声,然后就笑笑地接过来,好像若无其事的,但是也没再说什么。
这南方,一场冷空气就入冬了。河山出差回来,卢璇已经等在车站,路上寒风凛冽,两人谈笑着一同回到水云间。开门的时候,河山突然有些担忧,小雯会不会改变主意,她很可能改变主意的,凭什么呢,凭什么给别的女人布置一个幽会的场所?门开的时候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同时听到卢璇惊讶的尖叫声:“哇!你这破楼梯间原来这么有情调,真雅致,真舒服!”河山只是笑,其实那笑里还有着感激,小雯这样的用心超出他的意料,她用心得让他有点儿酸楚。卢璇在转圈,扯扯碎花窗帘,摸摸浅绿色的床单,看看橙色地毯的图案:“哇,这简直是个温馨的小家,如果墙上再挂一张结婚照,河山,我会以为自己是第三者插足幸福家庭!”
这时卢璇看见摆在门口的棉拖鞋。小雯善解人意,好像知道天会冷,特意买了两双情侣棉拖鞋,粉蓝色的两只小熊在鞋面上生动着。卢璇嚷着穿高跟鞋走得脚疼,很自觉地要换鞋。见她兴致勃勃地准备往脚上套,河山突然有点儿心疼,这么漂亮的拖鞋,小雯肯定是喜欢的,她来了许多次都没穿过一双好拖鞋。他想着,不由得说:“别换了,等会儿还出去吃饭呢。”顺手把那双拖鞋原样摆好,不注意卢璇的不高兴。
拿杯子倒水的时候,河山又有了同样的迟疑。暖瓶的水很烫,像是早上才烧的,小雯买了两个新的陶瓷杯,洗得白亮,他想起她第一次来时他给她装水的破碗,不忍心起来,想想,拿了个一次性纸杯倒水给卢璇。
女人的直觉是不可思议的,或者是河山的恍惚令人起疑,卢璇喝着水问:“我才不信这屋子是你自己收拾的,看看你办公室的桌子就知道你是个懒人。”河山应道:“噢,是我表妹的朋友。”“她是钟点工还是家政工?”“嗯--”河山心不在焉地答,他正盯着卢璇闲着的那只手,它有意无意地扯着灯罩的小线头。河山记得这灯罩,别人淘汰的旧东西,破烂得不像话,是小雯,亲手买的米色麻布,一道道不嫌烦地压出条纹褶子,再用粗针一针一线地缝好的。现在卢璇那染了蔻丹的手指无聊地扯着线头,眼看就要扯长了,他忍不住大声嚷起来:“别扯那个灯罩,小雯花了不少心思缝的。”
卢璇冷笑一声:“说老实话了吧,原来还有个小雯,我说呢,哪个钟点工能把墙纸每一寸都压得这么漂亮,哪个家政工能给暖瓶织个彩色毛线套?”她抓起手袋愤愤离去,河山想该追一下吧,他跟着出门,外面风急,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他回头看看,突然想起什么也没带。他抱着肩跑到传达室打电话,小雯的声音听不出感情,他讨好地说:“我从水云间出来没带钥匙,风把门关上了,现在我冷得不行,连杯热的玻璃茶也没有,只好在吉隆坡跑来跑去上下求索地热身。”这时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小雯叹口气说:“好吧。”放下电话他觉得心里开始踏实,这时天已经擦黑了,冬天的夜分外荒凉,这个城市可以很冷,亦可以很暖,而冷暖此刻只取决于一道门。幸亏有一把备用钥匙在小雯那里,这个念头忽然令他有一种与小雯相依为命的感觉,他真想她。
小雯很久才到,河山牙齿打着架问:“你家不是很近吗,这么久没什么事吧?”小雯看了他一眼,把钥匙递过去,准备走的样子:“其实我家一点都不近,我过来,坐出租车都得大半个小时。”
河山一愣,喷嚏适时地响了几个,他狼狈又虚弱地恳求:“我头晕,发热,给我弄点吃的再走行吗?”
被子很暖,新洗的床单散发着芬芳,河山老老实实地躺着,开了点音乐,轻轻的。他看着小雯忙活的身影,她的动作利索而优雅。河山没有厨房炊具,但是惟一的电饭煲和简单的材料难不倒小雯,冬菇火腿面煮出连绵的香味,暖热的蒸汽在小房间里氤氲,连灯光都朦胧温暖了,他闭上眼,无尽的舒适和安然,这是家的香味儿。
好像睡了一觉,他自梦中醒来:“小雯--”小雯忙过来问:“你要什么?”河山看她,很细很细地:“还能要什么,这个时候,我再不要你的手,我就比猪还蠢了。”他顺势拉过她的手,不出所料,她的手很暖。小雯低下头细声细气嗔怪了一句:“猪哪有你蠢啊。”
去年年底,我和河山的表妹去参观他俩的新居,房子很敞亮,他们的小男孩快乐地跑来跑去,这个温馨的家无处不体现着女主人的智慧和爱心。小雯切水果的时候,河山笑着对我说:“陈老师,我看到你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了,你说女人要收拾一个男人,是从收拾他的屋子开始的,呵呵。”我还没答话,河山的表妹快嘴地抢过去:“美死你了,给你收拾出这么幸福的家!”
美死你了,给你收拾出这么幸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