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文 / 鲁彦
晨光还没有从窗眼里爬进来,我已经钻出被窝坐着,推着熟睡的母亲。
“迟啦,妈,锣声响啦!”
母亲便突然从梦中坐起,揉着睡眼,静默地倾听着。
“没有的!天还没亮呢!”
“好像敲过去啦。”
于是母亲也就不再睡觉,急忙推开窗子,点着灯,煮早饭了。
“嘉溪上坟去罗!……嘡嘡……五公祀上坟去罗!……”待母亲将饭煮熟,第一次的锣声才真的响了,一路有人叫喊着,从桥头绕向东芭弄。
我打开门,在清白的晨光中,奔跑到埠头边:河边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船还没有来。
正吃早饭,第二次的锣声又响了,敲锣的人依然大声地喊着:
“嘉溪上坟去罗!……嘡嘡……五公祀上坟去罗!……”
我匆忙地吃了半碗饭,便推开碗筷,又跑了出去。这时河边显得忙碌了。三只大船已经靠在埠头,几个大人正在船中戽水,铺竹垫,摆椅凳。岸上围观着许多大人和小孩,含着紧张的神情。我呆木地站着,心在辘辘地跳动。
“慌什么呀!饭没有吃饱,怎么上山呀?快些回去,再吃一碗!”母亲从后面追上来了。
“老早吃饱啦!”
“半碗,怎么就饱啦!起码也得吃两碗!回去,回去!”“吃饱啦就吃饱啦!谁骗你!”我不耐烦地说。
于是母亲喃喃地说着走回家里去了。埠头边的人愈聚愈多,一部分人看热闹,一部分人是去参加上祖先的坟的。有些人挑羹饭,有些人提纸钱,有些人探问何时出发。喧闹忙乱,仿佛平静的河水搅起了波浪。我静默地等着,心中却像河水似的荡漾着。
“加一件背心吧,冷了会生病的呀!”我转过头去,母亲又来了,她已经给我拿了一件背心来。
“走起来热煞啦,还要加背心做什么?拿回去吧!”我摇着头,回答说。“老是不听话!”母亲喃喃地埋怨着,用力把我扯了过去,亲自给我穿上,扣好了扣子。
这时第三次的锣声响了。“嘉溪上坟去罗!……嘡嘡……五公祀上坟去罗……船要开啦……船要开啦……”
岸上的人纷纷走到船上,我也就跳上了船头。“什么要紧呀!”母亲又叫着说了,“船头坐不得的!……船舱里去!……听见吗?”
我只得跳到船头与船舱的中间,坐在插纤竿的旁边。但是母亲仍不放心,她又在叫喊了:
“坐到船底上去,再进去一点!那里会给纤竿打下河去的呀!”
“不会的!愁什么!”我不快活地瞪着眼睛说。“真不听话!……阿成叔,烦你照顾照顾这孩子吧!”她对着坐在我身边的阿成叔说。
“那自然,你放心好啦!你回去吧!”但是母亲仍不放心,站在河边要等着船开走。
这时三只大船里都已坐满了人,放满了东西。还不时有人上下,船在微微地左右倾侧着。
“天会落雨呢!”
“不会的!”
“我已带了雨伞。”
“我连木屐也带上了。”
船上忽然有些人这样说了起来。我抬头望着天上,天色略带一点阴沉,云在空中缓慢地移动着,远远的东边映照着山后的阳光。
“开船啦!开船啦!……嘡嘡……”这是最后一次的锣声了,敲锣的接着走上我们这只最后开的船,摇船的开始解缆了。
我往岸上望去,母亲已经不在岸上,不知什么时候走的。我喜欢坐在船头上,这时便又扶着船边,从人丛中向前挤了两三步。
“不要动!不要动!会掉下水里去的!”阿成叔叫着,但他已经迟了。
“好吧,好吧!以后可再不要动啦!”摇船的把船撑开岸,叫着说。
“你这孩子好大胆!……再不要动啦!”我身边一个祖公辈的责备似的说了,“你看,你妈又来了哪!”
我把眼光转到岸上,母亲果然又来了。她左手挟着一柄纸伞,摇着右手,叫着摇船的人,慌急地移动着脚步。一颠一簸,好像立刻要栽倒似的追扑了过来。
“船慢点开!……阿连叔!……还有一把伞给小孩!……”
但这时船已驶到河的中心,在岸上拉纤的已经弯着背跑着,船已啯啯啯的破浪前进了。
“算啦!算啦!不会下雨的!”摇船的阿连叔一面用力扳着橹,一面大声地回答着。
母亲着慌了,她愈加急促地沿着船行的方向奔跑起来,一路摇着手,叫着:“要落雨的呀!……拉纤的是谁!……慢点走哪!”
我在船上望见她踉跄得快跌倒了。着了急,忽然站了起来,用力踢着船沿。船突然倾侧几下,满船的人慌了,这才大家齐声地大喊,阻住了拉纤的人。
“交给我吧,到了桥边会递给他的。”一个拉纤的跑回来,向母亲接了伞,显出不快活的神情。
这时母亲已跑到和船相并的地方站住了。我看见她一脸通红,额上像滴着汗珠,喘着气。
“真是多事,哪里会落雨!落了雨又有什么要紧!”我暗暗地埋怨着,又大声叫着说:“回去吧,妈!”
“好回去啦!好回去啦!”船上的人也叫着,都显出不很高兴的神情。
船又开着走了。母亲还站在那里望着,一直到船转了弯。
两岸的绿草渐渐多了起来,岸上的屋子渐渐少了。河水平静而且碧绿,只在船头下啯啯地响着,在船的两边翻起了轻快的分水波浪。船朝着拉纤的方向倾侧着。一根直的竹做的纤竿这时已成了弓形,不时发出格格的声音,顶上拴着的纤绳时时颤动着,一松一紧地拖住了岸上三个将要前仆的人的背,摇橹的人侧着橹推着扳着,船尾发出劈啪的声音,有些地方大树挡住了纤路,或者船在十字河口须转方向,拉纤的人便收了纤绳,跳到船上,摇橹的人开始用船尾的大橹拨动着水,船像摇篮似的左右荡漾着慢慢前进。
一湾又一湾,一村又一村,嘉溪山渐渐近了,最先走过狮子似的山外的小山,随后从山峡中驶了进去。这里的河面反而特别宽了,水流急了起来,浅滩中露着一堆堆的沙石。我们的船一直驶到河道的尽头,船头冲上了沙滩,现在船上的人全上岸了。我和几个十几岁的同伴早已在船上脱了鞋袜,卷起了裤脚,不走山路,却从沁人的清凉的溪水里走向山上去,一面叫着跳着,像是笼里逃出来的小鸟。
祖先的坟墓是在山麓的上部,那里生满了松树和柏树。我们几个孩子先在树林中跑了几个圈子,听见爆竹和锣声,才到坟前拜了一拜,拿了一只竹签,好带回家里去换点心。随后跑向松树林中,爬了上去采松花,装满了衣袋,兜满了前襟,听见爆竹和锣声又一直奔下山坡,到庄家那里去吃午饭,这时肚子特别饿了,跑到庄前就远远地闻到了午饭的香气。我平常最爱吃的是毛笋烤咸菜,这时桌上最多的正是这一样菜,便站在长桌旁,挤在大人们的身边,开始吃了起来,饭虽然粗硬,菜虽然冷,却觉得特别的有味,一连吃了三粗大碗饭。筷子一丢,又往附近跑去了。隆重的热闹的扫墓典礼,我只到坟边学样地拜了一拜,我的目的却在游玩。但也并不知道游玩,只觉得自由快乐,到处乱跑着。
回家的锣声又响时,果然落雨了。它像雾一样,细细地袭了过来。我挟着雨伞,并不使用,披着一身细雨,踏着溪流,欢乐地回到了泊船的河滩上。
清明节就是这样的完了。它在我是一个最欢乐的季节。
五猖会
文 / 鲁迅
孩子们所盼望的,过年过节之外,大概要数迎神赛会的时候了。但我家的所在很偏僻,待到赛会的行列经过时,一定已在下午,仪仗之类,也减而又减,所剩的极其寥寥。往往伸着颈子等候多时,却只见十几个人抬着一个金脸或蓝脸红脸的神像匆匆地跑过去。于是,完了。
我常存着这样的一个希望:这一次所见的赛会,比前一次繁盛些。可是结果总是一个“差不多”;也总是只留下一个纪念品,就是当神像还未抬过之前,化一文钱买下的,用一点烂泥,一点颜色纸,一枝竹签和两三支鸡毛所做的,吹起来会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的哨子,叫作“吹都都”的,吡吡地吹它两三天。
现在看看《陶庵梦忆》,觉得那时的赛会,真是豪奢极了,虽然明人的文章,怕难免有些夸大。因为祷雨而迎龙王,现在也还有的,但办法却已经很简单,不过是十多人盘旋着一条龙,以及村童们扮些海鬼。那时却还要扮故事,而且实在奇拔得可观。他记扮《水浒传》中人物云:“……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活,臻臻至至,人马称‘娖’而行……”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可惜这种盛举,早已和明社一同消灭了。
赛会虽然不像现在上海的旗袍,北京的谈国事,为当局所禁止,然而妇孺们是不许看的,读书人即所谓士子,也大抵不肯赶去看。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人,这才跑到庙前或衙门前去看热闹,我关于赛会的知识,多半是从他们的叙述上得来的,并非考据家所贵重的“眼学”。然而记得有一回,也亲见过较盛的赛会。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来,称为“塘报”;过了许久,“高照”到了,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一个汗流浃背的胖大汉用两手托着;他高兴的时候,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甚而至于鼻尖。其次是所谓“高跷”、“抬阁”、“马头”了;还有扮犯人的,红衣枷锁,内中也有孩子。我那时觉得这些都是有光荣的事业,与闻其事的即全是大有运气的人,——大概羡慕他们的出风头罢。我想,我为什么不生一场重病,使我的母亲也好到庙里去许下一个“扮犯人”的心愿的呢?……然而我到现在终于没有和赛会发生关系过。
要到东关看五猖会去了。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为那会是全县中最盛的会,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出城还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里有两座特别的庙。一是梅姑庙,就是《聊斋志异》所记,室女守节,死后成神,却篡取别人的丈夫的;现在神座上确塑着一对少年男女,眉开眼笑,殊与“礼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庙了,名目就奇特。据有考据癖的人说: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并无确据。神像是五个男人,也不见有什么猖獗之状,后面列坐着五位太太,却并不“分坐”,远不及北京戏园里界限之谨严。其实呢,这也是殊与“礼教”有妨的,——但他们既然是五猖,便也无法可想,而且自然也就“又作别论”了。
因为东关离城远,大清早大家就起来。昨夜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经泊在河埠头,船椅、饭菜、茶炊、点心盒子,都在陆续搬下去了。我笑着跳着,催他们要搬得快。忽然,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我知道有些蹊跷,四面一看,父亲就站在我背后。
“去拿你的书来。”他慢慢地说。
这所谓“书”,是指我开蒙时候所读的《鉴略》。因为我再没有第二本了。我们那里上学的岁数是多拣单数的,所以这使我记住我其时是七岁。
我忐忑着,拿了书来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我担着心,一句一句地读下去。
两句一行,大约读了二三十行罢,他说:“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他说完,便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
我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读着,读着,强记着,——而且要背出来。
粤有盘古,生于太荒,
首出御世,肇开混茫。
就是这样的书,我现在只记得前四句,别的都忘却了,那时所强记的二三十行,自然也一齐忘却在里面了。记得那时听人说,读《鉴略》比读《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因为可以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那当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字也不懂。“粤自盘古”就是“粤自盘古”,读下去,记住它,“粤自盘古”呵!“生于太荒”呵!……
应用的物件已经搬完,家中由忙乱转成静肃了。朝阳照着西墙,天气很清朗。母亲、工人、长妈妈(即阿长),都无法营救,只默默地静候着我读熟,而且背出来。在百静中,我似乎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将什么“生于太荒”之流夹住,也听到自己急急诵读的声音发着抖,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鸣叫似的。
他们都等候着,太阳也升得更高了。
我忽然似乎已经很有把握,便即站了起来,拿书走进父亲的书房,一气背将下去,梦似的就背完了。
“不错。去罢。”父亲点着头,说。
大家同时活动起来,脸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将我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贺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头。
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高兴。开船以后,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到了东关的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
直到现在,别的完全忘却,不留一点痕迹了,只有背诵《鉴略》这一段,却还分明如昨日事。
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
香市
文 / 茅盾
“清明”过后,我们镇上照例有所谓“香市”,首尾大约半个月。
赶“香市”的群众,主要是农民。“香市”的地点,在社庙。从前农村还是“桃源”的时候,这“香市”就是农村的“狂欢节”。因为从“清明”到“谷雨”这二十天内,风暖日丽,正是“行乐”的时令,并且又是“蚕忙”的前夜,所以到“香市”来的农民一半是祈神赐福(蚕花二十四分),一半也是预酬蚕节的辛苦劳作。所谓“借佛游春”是也。
于是“香市”中主要的节目无非是“吃”和“玩”。临时的茶棚,戏法场,弄缸弄餐,走绳索,三上吊的武技班,老虎,矮子,提线戏,髦儿戏,西洋镜,——将社庙前五六十亩地的大广场挤得满满的。庙里的主人公是百草梨膏糖,花纸,各式各样泥的纸的金属的玩具,灿如繁星的“烛山”,熏得眼睛流泪的檀香烟,木拜垫上成排的磕头者。庙里庙外,人声和锣鼓声,还有孩子们手里的小喇叭、哨子的声音,混合成一片骚音,三里路外也听得见。
我幼时所见的“香市”,就是这样热闹的。在这“香市”中,我不但赏鉴了所谓“国技”,我还认识了老虎,豹,猴子,穿山甲。所以“香市”也是儿童们的狂欢节。
“革命”以后,据说为的要“破除迷信”,接连有两年不准举行“香市”。社庙的左屋被“公安分局”借去做了衙门,而庙前广场的一角也筑了篱笆,据说将造公园。社庙的左起殿上又有什么“蚕种改良所”的招牌。
然而从去年起,这“迷信”的香市忽又准许举行了。于是我又得机会重温儿时的旧梦,我很高兴地同三位堂妹子(她们运岂不好,出世以来没有见过像样的热闹的香市),赶那香市去。
天气虽然很好,“市面”却很不好。社庙前虽然比平日多了许多人,但那空气似乎很阴惨。居然有锣鼓的声音。可是那声音单调。庙前的乌龙潭一泓清水依然如昔,可是潭后那座戏台却坍塌了,屋椽子像瘦人的肋骨似的暴露在“光风化日”之下。一切都不像我儿时所见的香市了!
那么姑且到唯一的锣鼓响的地方去看一看罢。我以为这锣鼓响的是什么变把戏的,一定也是瘪三式的玩意了。然而出乎意料,这是“南洋武术班”,上海的《良友画报》六十二期揭载“卧钉床”的大力士就是其中的一员。那不是无名的“江湖班”。然而他们只售平价十六枚铜元。
看客却也很少,不满二百(我进去的时候,大概只有五六十)。武术班的人们好像有点失望,但仍认真地表演了预告中的五六套:马戏,穿剑门,穿火门,走铅丝,大力士……他们说:“今天第一回,人少,可是把式不敢马虎,——”他们三条船上男女老小总共有到三十个!
在我看来,这所谓“南洋武术班”的几套把式比起从前“香市”里的打拳头卖膏药的玩意来,委实是好看得多了。要是放在十多年前,怕不是挤得满场没个空隙儿么?但是今天第一天也只得二百来看客。往常“香市”的主角——农民,今天差不多看不见。
后来我知道,镇上的小商人是重兴这“香市”的主动者;他们想借此吸引游客“振兴”市面,他们打算从农民的干瘪的袋里榨出几文来。可是他们这计划失败了!
北京的春节
文 / 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