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年不见,我和我的叔叔都变了样了,但我们的两颗心都没有变,甚至比以前还亲热,面前的河道虽然换了场面,但河水却更清澈平静。许久不曾钓鱼了,我的技术也还没有忘却,而且现在更知道享受故乡的田园的乐趣。一根草,一叶浮萍,一个小水泡,一撮细小的波浪,甚至水中的影子极微的颤动,我都看出了美丽,感到了无限的愉悦。我几乎完全忘记了我是在钓鱼。
一连三天,我只钓上了七八条鱼。大家说我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了。
“总是看着山水出神啦,他不是五六年不见这种河道了吗?”叔叔给我推想说。
只有他最知道我。
然而我们不能长聚,几天后我不但离别了他,并且离别了故乡。
又过三年回来,我不能再看见我的叔叔。他在一年前吐血死了,显然是因为负担过重之故。
从那一次到现在,十多年了,为了生活的重担,我长年在外面奔波着,中间也只回到故乡三次,多是稍住一二星期,便又走了。只有今年,却有了久住的机会。但已像战斗场中负伤的兵士似的,尝遍了太多的苦味,有了老人的思想,对一切都感到空虚,见着叔叔的两个十几岁孩子,和自己的六岁孩子,夹杂在河边许多特殊的渔夫的中间,伏着蹲着,钓虾钓鱼,熙熙攘攘,虽然也偶然感到兴趣,走过去踱了一会,但已没有从前那样的耐心,可以一天到晚在街头或河边待着。
我也已经没有欲望再在河边提着钓竿。我今日也只偶然的感到兴奋,咀嚼着过去的滋味。
风筝
文 / 鲁迅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的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哪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它,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吧,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竟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现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蝴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到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坠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坠下去而至于断绝,它只是很重很重地坠着,坠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糊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
“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记不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打弹子
文 / 朱湘
打弹子最好是在晚上。一间明亮的大房子,还没有进去的时候,已经听到弹子相碰的清脆声音。进房之后,看见许多张紫木的长台平列排着,鲜红的与粉白的弹子在绿色的呢毯上滑走。整个台子在雪亮的灯光下照得无微不见,连台子四围上边嵌镶的菱形螺巾都清晰的显出。许多的弹竿笔直的竖在墙上。衣钩上面有帽子、围巾、大氅。还有好几架钟,每架下面是一个算盘——听哪,“答拉”一声,正对着门的那个算盘上面,一下总加了有二十开外的黑珠。计数的伙计一个个站在算盘的旁边。
也有伙计陪着单身的客人打弹子。这样的伙计有两种,一种是陪已经打得很好的熟客打,一种是陪才学的生客打。陪熟客打的,一面低了头运用竿子,一面向客人嘻笑地说:“你瞅吧!这竿儿再赶不上你,这碗儿饭就不吃啦!”陪生客打的,看见客人比了大半天,竿子总抽上了有十来趟,归根还是打在第一个弹子的正面就不动了,他看着时候,说不定心里满觉得这位客人有趣,但是脸上绝不露出一丝笑容,只随便地带说一句,“你这球要低竿儿打红奔白就得啦。”
打弹子的人有穿灰色爱国布罩袍的学生,有穿藏青花呢西服的教员,有穿礼服呢马褂淡青哗叽面子羊皮袍的衙门里人。另有一个,身上是浅色花缎的皮袍,左边的袖子掳了起来,露出细泽的灰鼠里子,并且左手的手指上还有一只耀目的金戒指。这想必是富商的儿子罢。这些人里面,有的面呈微笑,正打眼着“眼镜”。有的把竿子放去背后,作出一个优美的姿势来送它。有的这竿已经有了,右掌里握着的竿子从左手手面上顺溜的滑过去,打的人的身子也跟着灵动地扭过,再准备打下一竿。
“您来啦!您来啦!”伙计们在我同子离掀开青布绵花帘子的时候站起身,来把我们的帽子接了过去。“喝茶?龙井,香片?”
弹子摆好了,外面一对白的,里面一对红的。我们用粉块擦了一擦竿子的头,开始游戏了。
这些红的、白的弹子在绿呢上无声地滑走,很像一间宽敞的厅里绿毡毹上面舞蹈着的轻盈的美女。她披着鹅毛一样白的衣裳,衣裳上面绣的是金线的牡丹,柔软的细腰上系着一条满缀宝石的红带,头发扎成一束披在背后,手中握着一对孔雀毛,脚上穿的是一双红色的软鞋。脚尖矫捷的在绿毡毹上轻点着,一刻来了厅的这方,一刻去了厅的那方,一点响声也听不出,只偶尔有衣裳的窸窣,环珮的叮当,好像是替她的舞蹈接着拍子一样。
这些白的、红的弹子在绿呢上活泼地驰行,很像一片草地上有许多盛服的王孙公子围着观看的一双斗鸡。它们头顶上戴的是血一般红的冠。它们弯下身子,拱起颈,颈上的一圈毛都竦了起来,尾巴的翎毛也一片片地张开。它们一刻退到后头,把身体蜷伏起来,一刻又奔上前去,把两扇翅膀张开,向敌人扑啄。四围的人看得呆了,只在得胜的鸡骄扬地叫出的时候,他们才如梦初醒,也跟着同声的欢呼起来。
弹子在台上盘绕,像一群红眼珠的白鸽在蔚蓝的天空上面飘扬。弹子在台上旋转,像一对红眼珠的白鼠在方笼的架子上面翻身。弹子在台上溜行,像一只红眼珠的白兔在碧绿的草原上面飞跑。
还记得是三年前第一次跟了三哥学打弹子,也是在这一家。现在我又来这里打弹子了,三哥却早已离京他往。在这种乱的时世,兄弟们又要各自寻路谋生,离合是最难预说的了;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兄弟聚首,再品一盘弹子呢?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看见一对夫妇,同两个二十左右的女子,带着三个小孩子,一个老妈子,进来了球房:原来是夫妻俩来打弹子的。他们开盘以后,小孩子们一直站在台子旁边看热闹,并且指东问西,嘴说手画,兴头之大,真不下似当局的人。问的没有得到结果的时候,还要牵住母亲的裙子或者抓住她的弹竿唠叨的尽缠,被父亲呵了几句,才暂时静下一刻,但是不到多久,又哄起来了。
事情凑巧,有一次轮到父亲打,他的白球在他自己面前,别的三个都一齐靠在小孩子们站的这面的边上,并且聚拢在一起,正好让他打五分的,哪晓得这三个孩子看见这些弹子颜色鲜明得可爱,并且圆溜溜的好玩,都伸出双手踮起脚尖来抢着抓弹子。有一个孩子手掌太小,一时抓不起弹子来,他正在抓着的时候,父亲的弹子已经打过来了,手指上面打中一下,痛得呱呱地大哭起来。老妈子看到,赶紧跑过来把他抱去了茶几旁边,拿许多糖果哄他止哭。那两个孩子看见父亲的神气不对,连忙双手把弹子放回原处,也悄悄地偷回去茶几旁边坐下了。母亲连忙说,“一个孩子已经够嚷的啦。咱们打球吧。”父亲气也不好,不气也不好,狠狠地盯了那两个孩子一眼,盯得他们在椅子上面直扭,他又开始打他的弹子了。
在这个当儿,子离正向我谈着“弹子经”。他说:“打得妙的时候,一竿子可以打上整千。”他看见我的嘴张了一张,连忙接着说下,“他们工夫到家的妙在能把四个球都赶上一个台角里边去,而后轻轻地慢慢地尽碰。”
我说:“这未免太不‘武’了!大来大往,运用一些奇兵,才是我们的本色!”
子离笑了一笑,不晓得他到底是赞成我的议论呀还是不赞成。其实,我自己遇到了这种机会的时候,也不肯轻易放过,所惜本领不高,只能连个几竿罢了。
我们一面自己打着弹子,一面看那对夫妇打。大概是他们极其客气,两人都不愿占先的缘故,所以结果是算盘上的黑珠有百分之八十都还在右头。我向四围望了一眼,打弹子的都是男人,女子打的只这一个,并且据我过去的一点经验而言,女子上球房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我想了一想,不觉心里奇怪起来:“女子打弹子,这是多么美的一件事!毡毹的平滑比得上她们肤容的润泽,弹竿的颀长比得上她们身段的苗条;弹子的红像她们的唇,弹子的白像她们的脸;她们的眼珠有弹丸的流动,她们的耳珠有弹丸的匀圆。网球在女界通行了,连篮球都在女界通行了,为什么打弹子这最美的、最适于女子玩耍的,最能展露出她们身材的曲线美的一种游戏反而被她们忽视了呢?”哪晓得我这样替弹子游戏抱着不平的时候,反把自己的事情耽误了,原来我这样心一分,打得越坏,一刻工夫已经被子离赶上去半趟,总共是多我一趟了。
现在已经打了很久了,歇下来看别人打的时候,自家的脑子里面都是充满着角度的纵横的线。我坐在茶几旁边,把我的眼睛所能见到的东西都拿来心里面比量,看要用一个什么角度才能打着。
在这些腹阵当中,子离口噙的烟斗都没有逃去厄难。有一次我端起茶杯来的时候曾经这样算过:“这茶杯作为我的球,高竿,薄球,一定可以碰茶壶,打到那个人头上的小瓜皮帽子。不然,厚一点,就打对面墙上那架钟。”
钟上的计时针引起了我的注意,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向子离说,“这个半点打完,我们走吧。”
“三点!一块找!要辅币!毛巾!……谢谢您,您走啦!您走啦!”
临走出球房的时候,听到那一对夫妻里面的妻子说,“有啦!打白碰到红啦!”丈夫提出了异议。但是旁观的两个女郎都帮她,“嫂嫂有啦!哥哥别赖!”
放猖
文 / 废名
故乡到处有五猖庙,其规模比土地庙还要小得多,土地庙好比是一乘轿子,与之比例则五猖庙等于一个火柴匣子而已。猖神一共有五个,大约都是士兵阶级,在春秋佳日,常把他们放出去“猖”一下,所以驱疫也。“猖”的意思就是各处乱跑一阵,故做母亲的见了自己的儿子应归家时未归家,归家了乃责备他道:“你在那里‘猖’了回来呢?”猖神例以壮丁扮之,都是自愿的,不但自愿而已,还要拿出诚敬来“许愿”,愿做三年猖兵,即接连要扮三年。有时又由小孩子扮之,这便等于额外兵,是父母替他许愿,当了猖兵更可以没有灾难,身体健康。我当时非常之羡慕这种小猖兵,心想我家大人何以不让我来做一个呢?猖兵赤膊,着黄布背心,这算是制服,公备的。另外谁做猖谁自己得去借一件女裤穿着,而且必须是红的。
我当时跟着已报名而尚未入伍的猖兵沿家逐户借裤。因为是红裤,故必借之于青年女子,我略略知道他和她在那里说笑话了,近于讲爱情了,不避我小孩子。装束好了以后,即是黄背心,红裤,扎裹腿,草鞋,然后再来“打脸”。打脸即是画花脸,这是我最感兴趣的,看着他们打脸,羡慕已极,其中有小猖兵,更觉得天下只有他们有地位了,可以自豪了,像我这天生的,本来如此的脸面,算什么呢?打脸之后,再来“练猖”,即由道士率领着在神前(在乡各村,在城各门,各有其所祀之神,不一其各)画符念咒,然后便是猖神了,他们再没有人间的自由,即是不准他们说话,一说话便要肚子痛的。这也是我最感兴趣的,人间的自由本来莫过于说话,是现在不准他们说话,没有比这个更显得他们已经是神了。他们不说话,他们已经同我们隔得很远,他们显得是神,我们是人是小孩子,我们可以淘气,可以嘻笑着逗他们,逗得他们说话,而一看他们是花脸,这其间便无可奈何似的,我们只有退避三舍了,我们简直已经不认得他们了。何况他们这时手上已经拿着叉,拿着叉郎当郎当的响,真是天兵天将模样了。
说到叉,是我小时最喜欢的武器,叉上串有几个铁轮,拿着把柄一上一下郎当着。那个声音把小孩子的什么话都说出了,便是小孩子的欢喜。我最不会做手工,我记得我曾做过叉,以吃饭的筷子做把柄,其不讲究可知,然而是我的创作了。我的叉的铁轮是在城里一个高坡上(我家住在城里)拾得的洋铁屑片剪成的。在练猖一幕之后,才是名副其实的放猖,即由一个凡人(同我一样别无打扮,又可以自由说话,故我认他是凡人)拿了一面大锣敲着,在前面率领着,拼命地跑着,沿家逐户地跑着,每家都得升堂入室,被爆竹欢迎着,跑进去,又跑出来,不大的工夫在乡一村在城一门家家跑遍了。我则跟在后面喝采。其实是心里羡慕,这时是羡慕天地间唯一的自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