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论纲
徐杰舜
人类已进入21世纪,全球化的浪潮正在席卷世界。在这种国际背景和世界潮流中,一方面是全球市场的重大结构变化对国家共同体构成了巨大的挑战,全球市民社会取代民族国家的趋势已显端倪;另一方面虽然民族国家还是全球体系中的充分主角,但全球化的国际环境已经影响到国家的结构和功能。初育国:《试论民族国家的演进及现状》,载《北京大学学报》2003年第4期。
面对这种态势,中国历来以一个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象,立于世界国家和民族之林的传统结构也就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影响,要接受挑战。现在问题的焦点是在全球化中,中国是以56个民族的“多民族国家”面对世界,还是以中华民族的“民族国家”面对世界?
放眼世界,在21世纪多极世界的进一步发展中,欧洲以欧盟的身份面对世界,面对全球化;东盟正在向一体化推进。这种极具战略眼光的身份认同,难道对我们中国以整个中华民族的身份面对世界,面对全球化不是应该有启发吗?因此,面对全球化,以及“9·11”事件后世界民族关系更加错综复杂的态势,中国的民族研究要创新、要发展,中国各民族要和平、要生存、要发展、要繁荣,必须更紧密地团结起来,必须把对中国56个民族的民族意识升华为中华民族的民族意识,必须把对56个民族的民族认同提升为对中华民族的民族认同,整合出一个适应21世纪全球化的挑战,适应世界民族关系错综复杂变化的、民族认同与国家建构相匹配的民族认同平台,这就是中华民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几千年来坚持不懈地从多元走向一体的中华民族,是中国各民族面对全球化挑战最佳的民族认同。
一、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结构与
从多元走向一体的过程
费孝通先生1988年提出的多元一体论是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整体性宏观研究的典范,是中国话语的具有国际意义和价值的创新之作。但很长一段时期里,人们把对多元一体论内涵本质的焦点聚集在结构论上。
早在1990年周星就在《北京大学学报》上撰文分析了多元一体论的结构论特征,他说:就中国民族学中民族分类与民族范畴的多义性而言,有必要以中国民族构成的多层次观点予以阐释,基于不同层次之间的相互关系,我们便可以导出中华民族整体观的理论。显然,中华民族以超越中国各基本民族单位的族际聚合为特征,基于各基本民族单位的共生共存、文化中的共同因素与共同历史命运而成立,她虽然是在近代与列强的对抗中形成自觉的民族实体的,但却有着真正丰厚的历史基础与文化共识。近现代以来日益成长着的与现代化大生产相联系的族际经济生活以及中国在当今世界所面临的发展挑战,都将促使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进一步实现。包括各基本民族单位及其文化的“多元”在内的中华民族的“一体”,从自在到自觉与自为的历史进程,或许并没有完结,她还在持续之中。这个“一体”以“多元”为前提,而不是以“多元”为代价,在这个“一体”之中,并不是绝对的同质,在族源、结构和层次上的各民族“多元,恰恰构成了中华民族文化创造的源泉。”周星:《关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学术评论》,载《北京大学学报》1990年第4期。
林耀华也从結构论的层面肯定了多元一体论,他说:“费孝通教授确立了‘多元一体’这个核心概念在中华民族构成格局中的重要地位,从而为我们认识中国民族和文化的总特点提供了一组有力的认知工具和理解全局的钥匙。”转引自周星:《关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学术评论》,载《北京大学学报》1990年第4期。
协助费先生完成多元一体理论建构的陈连开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修订本)》的《跋》中就说:“《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是费老对中华民族结构的高层次概括,是对中华民族形成研究的新开拓,并已为此项研究创立了核心理论。”费孝通主编:《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修订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65页。很清楚陈连开把多元一体论定位在结构论上。
1999年,笔者在《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的《题识》中说:费孝通先生曾说:“中华民族”这个概念的要点是五十多个民族单位是“多元”,中华民族是“一体”。事实上,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正是建立在汉民族的“多元一体”上的,因为汉民族这个雪球的“一体”,是由许多大、小族群的“多元”组成的。而汉民族这个雪球又具极强的整合性。在汉民族形成和发展的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中,一切外来的因素都逐渐变成汉民族这个雪球整体的一部分。在这种整合状态中,汉民族“一体”内的各个族群单位有着相互的联系,他们互助认同、依赖而成为一个整体。徐杰舜:《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9页。这个认识也是把多元一体论视为结构论。
宋蜀华在《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0年第3期上明确地以《认识中华民族构成的一把钥匙——〈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读后》为题说:“费老的研究不仅创造性地引出了一个符合客观实际的崭新理论,而且是一项极重大的发现,是认识中华民族整体结构的一把钥匙”。宋蜀华:《认识中华民族构成的一把钥匙》,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0年第3期。显然结构论是多元一体论的主旋律。
2003年,邸永君发文披露,在费孝通先生对中华民族结构的研究领域孜孜以求的同时,许多从事民族研究的学者也在思索和探讨着同一问题,陈连开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但是,陈连开把中华民族“多”与“一”的关系概括为“多元集合体”。费老认为,把中华民族概括为“多元集合体”的提法不易理解,不如概括为“多元一体”。费老的高瞻远瞩,使陈先生顿开茅塞。他立即把手头存有的论著全部送给费老作撰稿参考之用。费老以其高度的概括力,将中华民族结构作了高层次阐发,完成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这篇杰作。邸永君:《“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的创立、内涵及其影响》,载《中国社科院院报》,2003年4月17日第3版。
陈育宁于2005年在《宁夏日报》上撰文也认同了多元一体论的結构论本质,他说:“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主要贡献,在于它提出并确立了‘多元一体’这个核心概念在描述和分析中华民族构成格局中的重要地位,从而为我们认识中国多民族历史特点提供了一个把握全局的总思路。”陈育宁:《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宁夏日报》,2005年7月7日第6版。
孙秋云于2006年还发文认为,费孝通教授“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是从当代中国各民族关系现状和大局来探讨或建构中国各民族相处和联系的历史过程。它是以当代“民族-国家”的政治理论为参照框架,结合中国各族体历史发展的状况,以族体为中心的一种观照方法,为如何理解现实中国国内各民族的关系和互动提供了一个富有创见的结构图。孙秋云:《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之我见》,载《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好一个“结构图”,真是一语点睛!
对于多元一体论的结构论本质,费孝通后来又作过进一步的阐述,他在《北京大学学报》上撰文说:
这篇讲话(指《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的主要论点:第一是中华民族是包括中国境内56个民族的民族实体,并不是把56个民族加在一起的总称,因为这些加在一起的56个民族已结合成相互依存的、统一而不能分割的整体,在这个民族实体里所有归属的成分都已具有高一层次的民族认同意识,即共休戚、共存亡、共荣辱、共命运的感情和道义。这个论点我引申为民族认同意识的多层次论。多元一体格局中,56个民族是基层,中华民族是高层。
第二是形成多元一体格局有个从分散的多元结合成一体的过程,在这过程中必须有一个起凝聚作用的核心。汉族就是多元基层中的一元,由于他发挥凝聚作用把多元结合成一体,这一体不再是汉族而成了中华民族,一个高层次认同的民族。
第三是高层次的认同并不一定取代或排斥低层次的认同,不同层次可以并存不悖,甚至在不同层次的认同基础上可以各自发展原有的特点,形成多语言、多文化的整体。所以高层次的民族可说实质上是个既一体又多元的复合体,其间存在着相对立的内部矛盾,是差异的一致,通过消长变化以适应多变不息的内外条件,而获得这共同体的生存和发展。费孝通:《简述我的民族研究经历和思考》,载《北京大学学报》1997年第2期。
为什么学术界众口一致地认为多元一体论的本质是结构论呢?显而易见,费先生以“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命名多元一体论的关键词就是“格局”,而“格局”一词的本意就是“结构和格式”。《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6版,第460页。所以费先生的多元一体论的着眼点,或者说理论基石就是结构论。
正是由于多元一体论内涵结构论的特点具有学术上的不完善,而致使1988年费孝通先生提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论至今,一直处于共识与分歧并行的态势。所有对多元一体论的不理解和质疑,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多元一体理论内涵的本质是一种结构论。倘若我们从多元走向一体的过程论的角度对其做进一步的诠释和解读,那么一些不理解和质疑就可能迎刃而解。徐杰舜、韦小鹏:《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研究述评》,载《民族研究》2008年第2期。
其实,细读费先生的多元一体论,人们不难发现费先生也谈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过程。他对多元一体理论的立论,基本上是通过对中国历史的洞察完成的。而这个被人们忽视了的从多元走向一体的过程论正是理解多元一体论的关键。
在德国社会学家、形式结构主义论者齐美尔看来,“社会结构中存在‘永恒的互动’”。[美]乔纳森·特纳:《社会学理论的结构》(下),华夏出版社,第150~151页。既然在社会结构中有互动,就会有变迁;有变迁,就会有整合,如此不断地互动、变迁、整合,从而在中华民族形成史上呈现出螺旋形上升的发展过程,这就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的过程论。
何谓过程?《现代汉语词典》称:过程是事情进行或事物发展所经过的程序。《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525页。过程论的学术定义则是“事物的有限存在和无限发展在时间、空间和条件上的辩证统一,是事物存在的基本形志和发展的必然联系的体现”。刘志忠、李毅:《过程转化论》,中国展望出版社1988年版,第32~33页。事实上,在哲学人类学的视野中,宇宙间一切具体事物,都有其起源、形成、演变和发展的历史,都不是永恒的,因此都毫无例外地表现为过程;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过程的集合体,即总的系统过程;在这个过程的集合体中,各个似乎稳定的事物及其在我们头脑中的反映,都处在生成、互动和不断变迁的过程中;各个具体事物的过程又都是整个物质世界的无限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或一个部分。因此,事物起源、形成、演变和发展的历史,就是该事物相对完整的过程。
在哲学人类学这种理论的观照下,中华民族起源、形成、演变和发展的历史毫无例外地要表现为过程,中华民族由多元走向一体就是一个总的系统过程,一个相对完整的过程。这个过程从史前时代算起,历经多元的旧石器和新石器时代、夏商周及春秋战国时代、秦汉时代、魏晋南北朝时代、隋唐时代、宋元时代、明清时代、民国时代,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华民族才在国歌声中诞生。若从夏王朝建立算起,中华民族从起源到最后形成整整经历了上下五千年漫长的历史过程。任何割断历史的观点和做法,都不利于人们正确理解多元一体理论;而从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这个总的系统过程去把握多元一体理论,就能正确地理解费先生所说的“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费孝通等:《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1页。此其一。
其二,要认识中华民族的过程,还应该明确总过程与具体过程的界限。因为总过程一般是指世界的无限过程。这个总过程是无数具体的过程的集合体,是一个总的系统过程;只有这个过程是无限的。具体过程是指具体事物发生、形成、演变和发展的过程。具体过程总是有限的,又总是和其他具体过程相联系的,并且具有自己的特殊性。具体过程是总过程的一部分,无数具体过程有机联系成总过程。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的总过程包含着一些具体过程,如中华民族孕育的过程、中华民族多元共存的过程、中华民族多元互动的过程、中华民族多元磨合的过程、中华民族多元整合的过程等具体过程,并通过这些具体过程来表现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的总过程。
其三,值得提出的是,从一般的意义上来说此过程与彼过程具有同等的地位。它们不是包含被包含、从属被从属的关系。但是它们彼此联系、相互影响,有的具有直接的联系,有的具有间接联系;有的是紧密联系,有的是松散联系。因此,在中华民族过程的研究中,只有认识此过程与彼过程的区别与联系,才能正确地判断事物,达到由此及彼的认识;此过程与彼过程又是相对的,都是在一定条件下的区别。在一个确定的条件下我们不能把总过程与具体过程称之为此过程与彼过程。而这一点正是人们正确理解中华民族“多元”与“一体”的一个关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