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经典散文集(散文书系)
7193500000070

第70章 显克微支(波兰)

作者简介

亨利克·显克微支(1846~1916),波兰民主主义作家,素有“波兰语言大师”之称。190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通讯集《旅美书简》,历史小说三部曲《火与剑》、《洪流》、《伏沃迪约夫斯基先生》,历史小说《十字军骑士》,长篇小说《你往何处去》等。

二草原

有两片土地相并地排着,正如两个极大的草原,中间只有一条明丽的小河将它们分开。

这河的两边,在某一地点渐渐的分离,便造成一个浅的渡口——个盛着安静清澈的水的小河。

人们可以看见纯青河流下的黄金色的底,从那里长出荷花的梗,在光辉的水面上发花;红色的蝴蝶绕着红白的花飞舞;在水边的棕榈树和光明的空气中间,鸟类叫着,仿佛银铃一样。

这是从这边到那边去一从生之原往死之原去的渡口。

这两面都是那至高全能的梵天所创造,他命令善的毗湿奴主宰生之国,智的湿缚主宰死之国。

他又说道,“你们各自随意做去。”

在属于毗湿奴的国内,生命便沸涌出来。太阳开始出没,昼夜也出现了,大海也涨落起来;天上有云走着,满含着雨;在地上生出树林,许多的人、兽和鸟也都出来了。

那善神创造爱,使一切生物能够生产子孙,他又命令爱、叫他同时生产幸福。

这时候梵天叫毗湿奴去,对他说道:

“在地上你不能想出比这更好的了,天上已往由我造成,你可以暂且休息,让那所创造的,便是你所称为人的,独自去纺生命的丝吧。”

毗湿奴依了梵天的命令,于是人们开始照管自己了。从他们善的思想里,生出了喜悦;从恶的思想里,又生出了悲哀。他们很惊异的看到这生活并不是无间的喜宴,而且梵天所说的生命之丝,也有两个纺女纺织着:一个有微笑的面貌,一个有泪在伊的眼中。

人们走到毗湿奴的座前,诉说道:

“主啊,悲哀里的生活是不幸啊。”

他答道:“让爱来慰安你们。”

他们听了这话,便安静了,一齐走去。爱果然将悲哀赶走,因为将他和爱所给予的幸福比较起来,便觉得很轻了。

但是爱却同时又是生命之产生者。虽然毗湿奴的国土是极大,但人类所需要的草果、蜂蜜、树实都缺乏了。于是最聪明的人们举起手来砍去树木,开辟林地,耕种田野,播种收获。

这样工作便来到世间。不久大家须得一律分任;工作不但成为生活的基本,而且便是生命的本身了。

但是工作生劳苦,劳苦生困倦。

人们又来到毗湿奴的座前,伸着两手,说道:

“主啊,劳苦使我们衰弱,困倦住在我们的骨里了;我们希求休息,但是生命要求我们不停地工作。”

毗湿奴答道:“大梵天不许我改变生活,但我可以创造一点东西,使他成为生活的间歇,这样便是休息。”

于是他创造了睡眠。

人们很喜悦的受了这新的赐品,大家都说从神的手里接受来的一切物事之中,这是最大的恩惠了。

在睡眠里,他们忘记了他们的劳苦与悲哀;在睡眠里,那困倦的人回复了他们的力气;那睡眠揩干了他们的眼泪,正如慈母一般,又用了忘却的云围绕着睡者的头。人们赞美睡眠,说道:

“你祝福了,因为你比醒时的生活更好。”

他们只责备他,不肯永久的留着;又醒来了,以后又是工作——新的劳苦与困倦。

这思想苦迫着他们,于是他们第三次走到毗湿奴那里说道:

“主啊,你赐给我们大善,极大而且不可言说,但是还未完全。请你使那睡眠成为永久的。”

毗湿奴皱了他的额,因为他们的多事,所以发怒了,回答道:“这个我不能给你们,但在河的那边,你们可以寻到现在所要的东西。”

人们依了神的话,大家走向小湖;到了岸边,他们观看对岸的情状。

在那安静而且清澈、点缀着花朵的水面之后,横着死之原,湿缚的国土。

那里没有日出,也没有日落;没有昼,也没有夜。只有白百合色的单调的光,融浸着全空间。

没有一物投出阴影,因为这光到处贯彻——仿佛它充满了宇宙。

这土地也并非不毛,凡目力所能到的地方,看见许多山谷,生满美丽的大小树木;树上缠着常春藤;在岩石上垂下葡萄的枝蔓,但是岩石和树干几乎全是透明,仿佛是用密集的光所造。

常春藤的叶有一种微妙清明的光辉,有如朝霞,这很是神奇,安静,清净,似乎在睡眠里做着幸福而且无间的好梦。

在清明的空气中,没有一点微风,花也不动,叶也不颤。

人们走向河边来,本来大声谈讲着,见了那白百合色的不动的空间,忽然静默了。过了一刻,他们低声说道:“怎样的寂静与光明啊!”

“是啊,安静与永久的睡眠……”

那最困倦的人说道:“让我们去寻永久的睡眠吧。”

于是他们便走进水里去。蓝色的深水在他们面前自然分开,使过渡更为容易。留在岸上的人,忽然觉得惋惜,便叫唤他们,但没有一个人回过头来,大家都快活而且活泼的前行,被那神异的国土的奇美所牵引。

大众站在生的岸上,这时看见去的人们的身体变成光明透彻,渐渐地轻了,有光辉了,仿佛与充满死之原的一般的光相合一了。

渡过以后,他们便睡在那边的花树中间,或在岩石的旁边。他们的眼睛合着,但他们的面貌是不可言说的安静而且幸福。在生之原之里,便是爱也不能给与这样的幸福——切留在生这一面的人,见了这情形,互相说道:

“湿缚的国更甜美而且更好……”

于是他们开始渡到那边去,更加多了。老人、少年、夫妇、领着小孩的母亲、少女,都走过去,像庄严的行道一般;以后几千几百万的人,互相推挤着,过那沉默的渡口直到后来生之原几乎全空了。这时毗湿奴——他的职务是在看守生命——记起当初是他自己将这办法告诉人们,不禁颤抖起来,也不知道怎样才好,便走到最高的梵天那里。他说道:

“造物主啊,请你救助生命。你将死之国造的那样美丽,光明而且幸福,所以一切的人都弃舍了我的国土去了。”

梵天问道:“没有一个人留在你那里吗?”

“只有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他们这样的互相爱恋,所以情愿失却那永久的安静,不肯闭了眼睛,使彼此不能相见。”

“那么你要求什么呢?”

“请你将死之国造得更不美丽,更不幸福,否则就是那一对的人也怕要舍我而去,在他们的爱之春天一经过去之后。”

梵天想了一会儿,说道:

“不,我不去减少死之国的美丽与幸福,但我将另造一点东西去救存生命。自此以后,人们当被规定渡到那边去,但他们将不复自愿地去做。”

他说了这话,便用黑暗织了一张厚实的幕,造了两个生物——苦痛与恐怖,命令它们将这幕挂在路口。

生命又充满了生之原了,因为死之国虽然仍是那样的光明而且幸福,人们都怕这入口的路。

名篇鉴赏

由于历来受外民族的侵略和压迫,欧洲诸小国长期社会动荡,人民生活艰辛。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种情况更加严重。这样的历史状况对文学作品产生了很大影响。在这些国家的文学作品中普遍流露着一种苦难意识和无助情绪。波兰作者显克微支的《二草原》中即有这样的思想倾向。

依据梵天造人的传说,作者在文中描绘了两个不同的世界——“生之原”和“死之国”。在作者的笔下,“死之国”原本并不可怕,那里充满着“白百合色”的光,而且还拥有令人向往的“寂静和光明”。相较之下,“生之原”却满是“劳苦与悲哀”。因此最初人们都偷偷渡到那里。“死之国”之所以最终让人们望而却步,在于梵天在它与“生之原”的边界设置了一道可怖的“幕”。但“死之国”的“美丽与幸福”并没有减少。文中从始至终流露着作者对于人生的悲哀和对于现实的无奈情绪,而令人失望生厌的“生之原”也正是现实社会的写照。此外,文中两个“草原”、两个“国度”的设置也反映了作者的一种宗教情怀。

从艺术上看,本文运用了象征手法,文字优美,充满神秘色彩。另外,将深奥的寓意蕴涵在生动的故事中也是本文的一大特色。